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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評

選擇做中國人,最後卻落難香港的印尼華人


最近很多人選擇做中國人,但正如網民所言,中國可不是你想來就來的收容所。

上世紀,數十萬華人為逃離印尼排華浪潮,投入新中國建設,但無論如何貢獻都被視作「歸僑」,未完全被接納為中國人,「不純正」的出身更是文革批鬥的把柄,推使他們逃難香港。

Born in Beijing 的黎明,父親便是 50 年代就讀北京大學的印尼華人之一。現任英國西敏寺大學教授王蒼柏,曾經在著作「活在別處:香港印尼華人口述歷史」整理他們的經歷。

在殖民年代,東南亞華人通常扮演殖民者與原住民的中介,享有經濟優勢和社會特權,結果在東南亞各國獨立後,屢屢淪為排擠打壓對象,加劇華人的離心力;與此同時,華文報章和教育的興起,更使華人認同自己是廣義的「中國人」,很多印尼華人都因此入籍中國。隨著 1949 年中共建政,印尼政府便把華人等同為共產威脅來源,剝奪華人各項商業和教育權利。

在華人勢單力薄的社區,難以用錢賄賂地方官員協商,性命更不受保障。丘光達在蘇門答臘小城拉哈(Lahat)出生,他接受王蒼柏訪問時憶述,當地只有數千名華人,一旦爆發暴亂,暴民便會趁機搶劫和殺害華人。「我父親是開雜貨店的,被印尼人搶。我不到 6 歲的時候,我父親被印尼土匪殺死了。」

在印尼朝不保夕,加上中共成功的海外宣傳,使華人普遍深信中國就是歸宿;王蒼柏去年的研究更補充,不少華人女性都憧憬中國可實現女性解放,推使男男女女投身陌生的「祖國」。1950 年代初,前往中國的華人以學生、教師和知識分子為主,時任巨港中學校長賴增創證實,有 80% 至 90% 高中畢業生離開。賴增創在 1955 年印尼舉行萬隆會議期間,受聘擔任周恩來的翻譯,事後獲賞識被大使館人員提拔,最終亦跟隨當時潮流回國。

不被認同是「真中國人」

根據學者 Michael R. Godley 統計,截至 1958 年為止,多達 25 萬印尼華人前往中國,其中 20% 為學生,此時中國正急需技術人才恢復經濟建設,所以大部分歸僑初時都可以各展所長。自 1960 年代起,印尼歧視政策與排華浪潮達到高峰,1965 年「九三〇事件」各地有華人遭到屠殺,使得華人慌忙逃難中國,他們以小商人和工人為主,人數達數十萬之眾。

大批印尼華人湧入,卻加劇中國壓力,政府要開闢華僑農場安置印尼華人,教育資源短缺,亦令愈來愈多歸僑抱怨無法升讀大學。在難以適應新環境下,他們開始陸續申請出國,起初中國為緩解糧食短缺危機,也暫時放鬆出國限制,但 1963 年後又再次收緊管制。

如果說,生活水平下降還可忍受,來自政府和同胞的歧視和迫害,卻是歸僑最感屈辱之事。由於歸僑普遍有海外聯繫,所以得不到信任,享受不到應得權利,無論他們如何愛國、如何認同自己是「中國人」,在別人眼中始終就是「華僑」,入黨和參軍遇到重重障礙,難以進入機要部門,也很少有晉升機會。

回國就任北京外國語專科學校教務長的賴增創,對此差別待遇忿忿不平,曾經與負責華僑政策的廖承志理論。他批評,全世界就只得中國有「歸僑」這個詞,僑務政策名義上說「一視同仁、適當照顧」,但其實被貼上「歸僑」標籤開始,海外華人就注定另當別論,沒有得到平等待遇,原因是「你們說我們落後」,所謂一視同仁都是假的,「外匯你們要拿,但政治待遇不一樣」。

淪為中國人眼中的「黑七類」

賴增創沒有因非議而被打成右派,卻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指控為「反動學術權威」,與很多印尼華人同樣遭受批鬥。其中有人因「特務」和「反革命」罪名入獄,更多人因「崇洋媚外」和「資產階級生活方式」而遭受攻擊,個人財產被剝奪,與海外親友的聯繫受到監視和阻撓。

印尼華人馬永海憶述,當時的單位都以為海外出身就是有錢、就是資本家,鍥而不捨地盤問「過去在海外做甚麼」、「是不是資本家的孩子」等問題,加上派系鬥爭和個人恩怨,印尼華人經常被安插莫須有罪名。在天津獸醫研究所工作的林樹菁,文革期間獲選為小組長,從上級文件看到華僑政策「說一套、做一套」,把華僑看成「黑七類」,結果大失所望:

我自己就想,我們全心全意從老遠回來,為了祖國拋棄了一切…… 但回來以後,看到這個實際情況,雖然說,表面上華僑是和別人平等的,生活上有所照顧,但實際上不平等,我感到傷心、失望。

70 年代初期,政府放寬讓歸僑家庭申請出國後,離開中國的人數即時急增,截至 1976 年有大約 30 萬人離開,包括數以千計科學家、工程師、醫生、教師、作家、藝術家等專業人士。他們通常報稱前往東南亞出生地,但大多數人都知道,原生地都不是出路,多達 25 萬人就此滯留香港這個中轉站,最後落地生根。自此,印尼華人構成了在港東南亞華人社群的主體。

林樹菁起初都對香港存有戒心,因為中國報章經常說香港很亂,「牛鬼蛇神」、「地富反壞右」都跑到香港去,但當他來到香港卻發現另一回事。這些從中國走來的印尼華人,通常被香港人一律視為大陸移民,生活上確實遭受歧視,很多人到中年都一無所有,要白手興家,但由於基本權利受保障,他們終於可以自行成立組織,重新聯繫起來。

王蒼柏觀察發現,有別於普遍大陸移民融入香港既有族群格局,在港印尼華人較多自成一個獨立社群,背後的身份認同困惑,相信與漂泊不定的移民經歷有關。雖然他們依然會堅稱,自己在種族上是「中國人」,但問到他們屬於哪個國家或地方時,他們會有所遲疑,然後正如其中一名受訪者回答:「哪裡我可以過上好的生活,那裡就是我的地方,我就是地球上的人。」

原文出處 C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