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時,被找去南港看《種土》試片,比現在略長一點的片子,140幾分鐘,考驗觀眾耐力,但顏蘭權導演說頂多只能再剪掉4分鐘多一點。看完竟不覺得片子有那麼長。
《種土》的主角阿仁,姑且稱之為男一,從天真起始,到絕望收場,聽起來真是「戇甲袂扒癢」—傻到連癢都不會抓。阿仁絕非傻人,他是現在大家都想念想進的臺大理工科系畢業、竹科業務工程師,被蘭權的《無米樂》紀錄片感動,辭掉竹科工作,舉家返鄉「種土」。阿仁跟太太商量給他一千天,完成他的「種土大計」。
笑容如此陽光的阿仁想從解決城市排遺的問題,翻轉廢棄果皮廚餘成為黑金。他總是叼著一支菸斗,帶著美國西部牛仔帽,每天返家就開始在電腦前趴資訊,起初像個雅痞農夫。太太和兩個小孩跟著日以繼夜掏除他要回來的果皮廚餘裡的塑膠袋、塑膠繩等化不掉的一切物質,一家人還說說笑笑的。你說阿仁土法煉鋼,他卻充滿研究精神,上網找資料,自製土炮級的農機具,一開始就功敗垂成。再怎麼兩光,阿仁都滿臉燦笑露出一口白牙。
對照組的男二安和哥,才六十出頭歲,已經滿口無牙。安和哥用植物滋潤作物,用細網隔絕蟲害,用雙手抓蟲,用落葉當堆肥,落實有機種植,卻搞工得很。乾淨純黑的有機肥滋養他所種的棗子,可以直接從樹上摘下來啃食。耗費人力的有機種植雖可保衣食無憂,但女兒無人願意承接衣缽,讀幼保的大女兒幫忙些時日,終究離去。
如果單看這部影片,安和哥的土地最終被徵收為科學園區,樂觀的阿仁最後也被永無止境的垃圾擊潰了,這是兩個失敗者的故事,好像有機農業之不可為。
有人看了紀錄片氣阿仁的傻,看完覺得很怒。有人認為片中沒有皆大歡喜的解決方法,他的拙劣方法壓根「種不成土」。我的看法不是逆風,而是想著阿仁怎會做這件事卻毫無商業思惟,也不懂得學習更好的堆肥法?他曾是業務工程師,查閱資料的能力毫無障礙,怎會不知道要找更有用的辦法呢?看起來阿仁從小是所謂的「學霸」和「人生勝利組」,妻賢子乖,只要他願意他努力,世上沒有難成的事。但或許夢想,不是先算本益比,而是本夢比吧。
這一趟「種土實驗」或許是阿仁此生最無法預測的傻事,他拿出過去求學階段和工作的精神,竟然失敗了。敗在他的方法錯誤嗎?我覺得此事敗在他選擇的「標的」錯誤。他去收市場餐廳的果皮廚餘,本來果皮廚餘裡就不該有塑膠材質的廢棄物,但丟垃圾的誰理你呀?我們搞了無數年的環保教育從來就不上心,我們的一次性包材那麼方便,有幾人管這些包材最後去哪裡了?或者覺得用完了,最後就是所有垃圾焚燒了事,不是嗎?誰知道全臺灣會出了一個傻人要去收果皮廚餘把它變黑金?若只有果皮廚餘當然可以靠現行的堆肥製造法翻轉,可惜裡面加料過多滿是千年難化的石化製廢棄物。
念社會學和哲學的導演顏蘭權所拍的紀錄片從來就不是單純的對錯與二元對立。從蘭權導演出道拍紀錄片之初,就耗時三年,完成關於921大地震的作品《地震紀念冊》,爾後陸續推出《大牛庄人的重建 – 北埔大隘社》、《祖堂重建的推手》、《死亡的救贖》等片。從來就是時間、心神,當然還有金錢淬鍊出每部紀錄片。這回,阿仁耗了一千八百多天夢碎,蘭權導演跟阿仁一起撩下去前後八年。當時聞訊,心想這真是超級大傻瓜才會做的事。
臺灣是個到處都有聰明人的社會,迅速有效率能從中賺到錢,是從孩子念書選科系就懂的道理,常聽到有孩子說:「你告訴我選哪個科系可以最快賺到錢?」阿仁捨棄月月薪水安穩入袋,一家過著布爾喬亞式的小日子,自己親力親為燒掉積蓄燒掉妻子的健康,這簡直是當代的唐吉訶德,根本還是那句話:「戇甲袂扒癢」—傻到連癢都不會抓。
不清楚阿仁會不會幾年後又重返農業,如果會,他是否學乖了?還有,像安和哥這樣堅持的農夫剩多少?安和哥的土地被徵收之後,他就放下有機農業了嗎?而我們那些滿坑滿谷無所不在的塑膠原料廢棄物只能繼續海枯石爛存在嗎?
紀錄片,看完會引起討論,某種程度是成功了,即使承載著失敗者的故事。還是很推薦《種土》,在這個到處都是先算結果才做、結交什麼人才有利益的聰明之島上,《種土》給了我們某些啟示。
祝福顏蘭權導演的身體,如果曾看過《無米樂》,《種土》在絕望中所開的花可能會從每位觀眾心中冒出來。
原文出處 古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