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台灣史

李展平:誰聞暗夜哭聲?八二三戰役 臺籍征屬血淚(完整版)


手捧烈士陳文森骨灰

工作小組自竹山,直驅彰化王功海鄉,一路叫賣海鮮:剛挖出的新鮮蛤蠣、熱騰騰的蚵仔嗲、丁香魚、石斑等,兩旁木麻黃稀疏相映,悠遠、靜謐、廣茅的臨海之鄉,展現眼前。頃刻間,天空雷電交加,田園綠野濛上一層暗鬱黑幕,所幸,西北雨很快休止,未影響既定行程。

烈士陳文森老家,是一棟光復後磚牆、木造四合院,與木構牆體舒適結合,是庶民聚落的正身大廳,古樸、溫婉,主厝與護龍相對應,形成聲氣相通之院落。烈士母親95歲的阿嬤陳洪旦、烈士妹妹陳黎及遺孀陳再發的母親,坐在椅條上,親切招呼我們。阿嬤低矮的額頭掛著老人斑,長期風霜磨過,似傷疤凍僵脫皮。這位長壽的大地之母,護佑著守寡的媳婦及遺腹子陳再發。因為我們到訪,漸漸揭開戰爭悲痛往事……。

民國47年8月27日。當國人歡騰823戰役大捷,中外記者齊聚台北,而人夫、人父、人子的陳文森烈士,卻命定回不了家。遺腹子陳再發出生於47年11月14日。整整3個月不到,父子天人永隔。在中共奇襲金門下,陳文森奮勇當先、中彈身亡。陳再發說:「看到別人,被爸爸舉在肩膀上搖晃,真神氣;看到同學腳痛,爸爸揹著上學,很羨慕。我問母親:「我的父親在哪裡?」

……母親說:「歹命囝,軍中畫給我們的父親遺照,想他時,搬出來看看吧。」……一生中從未依靠過父親溫厚的臂膀,想到就心酸。

一個飽經滄桑的中年人,想起童年為生活奔波的情景,祖、母、孫三代相依為命,竟在眾人之前,掩面痛哭,其內心悲愴何其巨大?遺孀回憶:「亡夫陳文森是陸軍第10軍通訊營無線電連,配屬烈嶼。戰死後軍方很少探視,好像什麼都未發生似的。」當年烈嶼指揮官郝柏村師長,一路扶搖直上;在823殉難的台籍國軍,其遺族自撰的作品,或口述採訪中,均異口同聲說:「老師長自亡夫金門戰死後,不管他擔任甚麼職務,從未走過我們家門一步,任何慰助、探訪也免肖想;這樣踩著烈士枯骨的一將功成,他還記得死在疆場的夥伴?」

曾任823戰役陣亡烈士遺族勵進會會長戴文鎮,其父戴萬章,當年也是9師25團第2營第8連。自台中車籠埔營區分發金門,約一星期,即發生823戰役,父親陣亡、姐姐3歲、他才周歲,父子未曾謀面,命運如同王功漁港的陳再發。細數郝院長,奉命率部戍守小金門(烈嶼)有功,因而獲頒雲摩勳章與虎字榮譽旗。1977年4月,晉升陸軍二級上將,之後從參謀總長、國防部長到行政院長,官運扶搖直上。

郝柏村於1994年3月遠見雜誌出版《無愧》自傳。序言謂:「留下一頁頁真實的歷史紀錄。」

遺屬問:「我們年輕的父親或丈夫或兒子戰死金門,導致妻離子散,四處流浪,備嘗人間淒涼,政府卻從未重視遺族,幫助重建家園,安頓流離失所,或安排工作。這樣公平嗎?」

相對如國軍(職業軍人)得到以下四期的安頓家園:
第一期:老眷村時期,民國37年,部隊自行建造。
第二期:新眷村時期,民國45年,由婦女反共聯合會第一次捐建,第二次民國64-69年,仍由婦聯會提供。
第三期:舊眷村改建時期,民國71-74年。
第四期:新制眷村改建時期,民國83年底,國防部召集成立跨部會眷村改建小組,並於85年1月通過《國軍老舊眷村改建特別預算》,至全台老舊眷村迅速拆遷消失。

一樣為國家付出生命,守護台、澎、金、馬,為何823遺族無任何眷舍安排?或從優撫卹?或比照二二八受害家屬賠償?或比照歷次國軍演習意外死亡之賠償?任遺屬渡過58年寒冬,這樣的師長,捫心自問,能「無愧」嗎?午後。遺族陳再發的庭院,漸漸圍攏人群,鄰居很好奇,823戰役已悠悠50多年,古早古早ㄟ代誌,怎會有一群文史工作者來關心,想在這片荒涼、苦鹹海岸上,尋訪遺族歷史傷痛,設法為其發聲?

遺孀陳再發的母親,在牆角淒然憶往,默默拭淚,抖著嗓音說:「當年通知領骨灰是彰化團管區。阮頭家(先生)是大家庭,9個兄弟姊妹,生活相當艱苦;叔伯哭哭啼啼把骨灰領回家。當骨灰罈映入我眼簾,一時昏眩,癱倒在地,醒來後,從狂哭到沙啞,到細微之聲如貓叫,心揪成一團,心臟無力跳動。公婆攙扶到床上,勸求:小孩11月即將出世,尪婿已戰死,你愛多保重,阮嘛真嘸甘啊……」。跪求她。一場人生巨變,摧毀原本幸福的家。

「47年11月14日生下再發,坐月子期間,餐餐食不下嚥,飯一捧起,喉嚨管就滿,吞不下去。婆婆勸說:咱庄腳人做月內真重要,是關係你一生ㄟ健康和元氣,麥擱眼屎四淋垂啦,而且囝還細漢,千萬要想開一點。」……婆婆的疼惜,雖感念在心,唯悲哀卻無力擺脫……」。

「孩子長得神似他父親,我一定要好好照顧!這樣為自己打氣。但仍然吃不下飯,天天打點滴。看著照片,日日哭,暝暝號。當時唯一能和我相對的,只是兒子的哭聲與笑聲。噢,當我把嘴唇停在孩子的額頭,再發的鼻息似波濤,一陣接一陣傳來,跟記憶裡的尪婿鼻息重疊在一起,感到有股溫暖氣流,輸進我全身。」遺孀敘述當年的哀愁。代表記憶與過去,她們總在提醒善忘的政府,烈士背後女性的宿命與困境啊!

嫁到傳統大家庭,又處於窮鄉僻壤,除播田、種地瓜、花生等雜作,只能帶兒子去海邊撿蚵、插蚵、剝蚵。這片坡度平緩的潮汐灘地,有廣闊的潮間帶,加上潮差大的特性,正是蚵仔絕佳的養殖場所,長久以來的養蚵之鄉,對偏遠漁村弱勢族群,提供生養機會。婆婆煮三餐,她則去外面工作。

陳再發告訴筆者:「讀小學時,因無父親,常被嘲笑、霸凌,也不敢報告老師;後來阿公得知情況,出面警告、制止,才平靜好轉。」他說,小時候在堤岸玩水,隨風移動、隨水漂流,自然而然學會游泳。當時每個男孩皆光著屁股玩水,內褲就塞在碼仔石縫中。為增加一些外快,和母親常到石滬捕魚,用手操網,大都是象魚、丁香、及其他體型比較尖細小魚,穿防滑效果較佳的草鞋,背竹簍,唯石滬魚獲越來越少,母親後來也放棄這種傳統抓魚法。

養蚵工作,從小就一直不間斷,弓著腰身、每天扁擔跨肩,於泥濘潮間帶移步,一波波海潮深及腰身,隨母親飄移走過,一路跌跌撞撞。每回,被海潮衝倒,母親總是快速拉起來,海水入骨的冷冽,我必須忍耐。有一次被大浪沖走,以為會死掉,母親淒厲的呼叫,我用仰式擺動、吐水,終於命大,疲倦游回岸上。

稍長,學著駕牛車撿蚵,雖然不再沉重挑擔,但採蚵車在鬆軟砂土裡,仍劇烈搖晃,回望沙地,車輪軌跡,越拉越長,浪一轉,海灘即成一片汪洋;他說:「沒出海時,就挖文蛤、花蛤貼補家用。每當夕陽西下,海風揉合水草、魚貝、鹹份等各式各樣滋味,聞起來特別親切。」有次,腳被異物刺傷,不久即紅腫疼痛(經查是蜂窩性組織炎),未打針,只是敷消炎草藥,仍然天天往海灘撿蚵,竟然好了,真是天公疼憨人。後來雖開踩蚵車,仍天天與急流海灣抗衡,不做,生活無以為繼呀……。」母親每逢兒子不順,就去拜墳,抱住文森烈士墓碑痛哭,祈禱文森在天之靈保佑兒子!

「當中華民國國軍如此不值錢,父戰死金門,政府未照顧遺屬生活,無米吃番薯籤,未及見爸一面,同學拿無父嘲笑,我不甘心。」陳再發面對鏡頭侃侃而談,希望遺族苦難,能透過報導文學或紀錄片,自邊緣發聲,讓執政黨重視。

坐在一旁的陳黎女士,現年75歲,跟胞兄陳文森差四歲,平時兄妹感情極好,她回憶:「阿兄要到金門時,看到家園一片草埔,說當兵回來要復耕,免得變荒地不好整理。言猶在耳,沒料到他那麼衰,死於823戰役。」

筆者問:「這場震驚海內外的台海保衛戰,是中華民國遷台最神聖戰爭,何以用衰字形容?」

胞妹陳黎擦拭泛紅的眼睛說:「阿兄死後,他第10軍長官,從未探視家屬死活。政府設一大堆228紀念館,卻未在台灣設823紀念館,公平嗎?」

筆者據實以報:「關於823紀念館,金門戰史館有部分展示,至於台灣設專館似乎未聽聞。也許政府普設二二八紀念館,受限於特殊族群意識形態,過度沉溺過去悲情,有強大政治壓力吧。」記得法思想家赫南說過:「在人民共同記憶中,災難與傷痛比享樂或光榮更重要,也更有價值;它更能緊密結合民眾,喚起患難與共的情感,進而使人民凝聚成一個堅實共同體。」823戰役是一場爭自由、爭人權、保家衛國聖戰。政府在台不設館,使戰亡或平安退役的823老兵,內心少了價值認同與歸屬,如何療癒歷史傷痕?

遺孤陳再發抱怨:「每年中秋節,軍方會寄慰問卡來,請問對於一個苦哈哈家庭,僅問候卡夠嗎?國防部從來不會設身處地幫遺族想想,只是應付了事。另外,台灣拍了系列軍教片,如八百壯士、筧橋英烈傳、英烈千秋、黃埔軍魂等,就是沒人拍823戰役。」

筆者也是老金門戰士,忝為文化界一員,一直關心823歷史展演,如詩人瘂弦、洛夫、小說家朱西寧、吳鈞堯等皆以建構史詩型作品問世,而1986年中影導演丁善璽,邀柯俊雄、秦祥林、黃仲崑、凌峰、楊惠姍等演出「八二三戰役」電影,動員國軍約30萬人,引起極大回響。筆者認為:報導對悲情不能加油添醋,對客觀史實不容扭曲,經過一番說明,讓遺孤擁有更客觀的辨識度。陳再發母親激動說:「自文森戰死金門,政府慰問幾次後,就沒有下文了。戰亡撫育金立法院至今未通過,往後也只能流淚到天明的等待,直到終老。」

當今立法院未通過「八二三參戰官兵晚年生活照顧特別條例」,規定823參戰官兵比照榮民,每月13.000元津貼,遺屬可一次領取三百萬元補償,卻被民進黨稱為「錢坑法案」封殺。後來法案被切割,導致今天823官兵退役者,每月領取生活津貼13.000上下。而「遺族自民國47年領撫卹金20年,至67年結束總共領約3萬5千元,如加計民國97年的物價指數換算,約12萬7千元,加上戰士授田證補償金50萬,總計只領到約80萬5千元,不到100萬,68年以後至今,即沒有任何津貼,這分明鼓吹國軍不必英勇獻身!」……詳如下圖:

翻開太平洋戰爭史,無論是加工自殺的「神風特攻隊」,或海、陸皇軍,日本政府恩給都相當優惠,即使對殖民地徵召之軍屬,戰亡者,「厚生省援護局」一律恩給日幣兩百萬元,彼時幣值約台幣80萬。筆者根據台、日雙方往還史料調查:發放「弔慰金和慰問金」,日方於1987年立法通過,自1988年起發放台籍軍屬重傷或死亡遺族,每人日幣兩百萬元,條件:「戰亡遺族三等親──父母、妻子(不含改嫁者)、兒女申請弔慰金。重傷慰問金,必須是一隻手或腳傷殘。」 補償對象是依據日本厚生省調查名單,後來奉祀在靖國神社遺族也可申請補償。

依遺族計算,台籍國軍戰歿者,至今賠償不到一百萬台幣,殖民地和祖國相較,似乎無多大差別。但相對228事件,動輒6百多萬賠償,而且總統每年道歉,還被丟皮鞋,讓唾液自乾,總統怎不看看200多位823烈士破碎家庭?難怪遺屬至今憤恨不平。只能說:「二二八他們有強大政黨支持,其二代或三代都有絕佳社會地位,有堅強話語權,而我們訪視823遺屬,大都老弱、病窮,讀書不多,社會地位卑微,大半在工廠圈討生活,缺乏有力遊說團體,處處碰壁。」任憑該法未在適當的時期過關。

「常在淒冷長夜,等待死者魂魄,渡海返家,陰間遠隔,夢中相見也好啊。」這是遺孀「腹內話」。湯顯祖於《牡丹亭》暗喻:「波光水鳥驚猶宿,露冷流螢濕不飛。」一對波光水鳥,痛楚的等候/尋著雨聲或風聲走來嗎?屍身在冷風中化為塵土,試問那一對水鳥,面對生命的風暴、驚魂,如何再鼓起雙翼、振翅高飛?常想:「應該用什麼話語去安慰他們失神、絕望的心?」政府的冷血,與面對歷史的健忘,823戰役的哭聲,命定無解?

孤燈下的淚眼;烈士陳新讚遺孀

2015年10月。筆者自國道三下南投竹山交流道,訪問烈士陳新讚遺孀及其孤女陳淑精女士。臉上雀斑、倦容的陳淑精,50多歲,受困於生活沉重壓力。一間原來就貸款自建的住屋,毀於921地震,一生的辛苦化為烏有。目前住家是再次貸款3百萬重蓋的。在客廳裡,她哽住喉嚨許久:我爸爸是陳新讚,住偏遠魚池鄉水社村。24歲與媽媽結婚,25歲當兵。原定47年9月23日退伍,沒想到8月下旬,公所通知:領回父親骨灰,是同鄉戰友帶回的。

孤女陳淑精,當時她才6個月大,至今55年了。她語帶哽咽說:「至今爸爸還未領到退伍證、也沒領到薪水、我們要求國家還給我一個爸爸」。

一旁的陳淑精卻難忍孤女的悲悽記憶,嗚咽道來:「媽媽每天凌晨4點起床,抱我到廚房小桌繼續睡,一邊煮豬菜,一邊看顧我。媽媽忍受一切辛勞,告訴自己:「只要等上3年,丈夫就會回家,全家就可以團圓了。」這本是一樁平凡不過的人生願景,怎知一轉身,深閨已空無一人,爸爸竟戰死金門前線!……25歲到金門當兵,從此未進家門一步,連影子也走不進來……。

媽媽說:「父親中彈未死、不肯瞑目、身體一直顫抖、痙攣、抽蓄!」

「為什麼不馬上急救?」

「傷得太重,醫生說先醫傷勢較輕者,傷重者,讓他自然死亡吧。」

戰友雙手捧上一罈骨灰、深深一鞠躬,眼眶含淚。低著頭傳話:「新讚身中7槍,臨死交代,要大嫂趁年輕改嫁,但要把女兒扶養長大!」

被7發子彈射中、鮮血奔流,死前一刻,喉嚨猶喀喀碎響,克制顫抖的指尖,拚著最後一口氣,張口呼吸帶有血水與樹木味道的空氣。原來俊秀臉孔,於腫脹眼臉遮掩下、只露出睫毛微微顫動,脖子青筋動脈激烈掙扎而扭曲……!

據說,死時不能瞑目。戰友轉述:「脖子坑坑黑洞、碎裂脊椎向外翻轉,渾身癱軟如泥,躺在擔架上……」那一刻,連上弟兄都驚慟嚎哭。

孤女陳淑精哀傷說:「小小骨灰罈,就放在媽媽枕邊,媽媽每天在房裡哭,那時我不懂,傻傻的問:一只骨灰罈有甚麼好哭?……阿嬤將別人弔祭爸爸的輓聯,裁剪成棉被被套給我蓋,說爸爸會保佑妳,平安長大,要乖乖聽媽媽的話。」

遺孀(陳淑精之母)在旁直言:「小時候,淑精撿來一個球把玩,鄰居小孩看到就說:打死她,毋老貝的囝仔,無人教示!」彼時,公公掌管經濟,任何軍中的撫恤,我們母女均未沾到。有一回,孩子想吃豬肉,央求我買。硬著頭皮去賒帳,想不到肉商竟冷冷說:「吃豬肉欠帳?無錢就甭吃啦!」硬是把2斤的五花肉搶回去,讓女兒呆泣許久,我只有難過地,強擁女兒離開。當時只有無言的痛,窮人自尊心,原來就是如此不值錢。

事後回想,咱們不能怪別人無量,民國48年左右,台灣卡是歹賺食,殺豬販做生意,嘛愛本錢。幸好山上有不少過貓、山茼蒿、黑紫菜、麻竹筍、菜頭等野菜,或多吃一點醬筍,三頓能吃飽,就很感恩了。儘管日子難過,但均可找理由解脫,所謂:關關難過,關關過啊。唯想到丈夫體貼、英俊身影,說好「等他3年兵返家,女兒會走路,我也可放下重擔,全家團圓、就不用再受苦了。」怎知47年8月23日戰役,卻等到剩下一公斤不到的骨灰回家,你說阮做家後,奈袂痛心? 」烈士遺孀淚灑雙掌,掩面哭泣。

還記得「新讚臨死還交代:趕快嫁人,要撫養女兒成人……臨死猶惦記我們母女。怎麼不牽腸割肚?亡夫的骨灰放床頭3個月,我每日背淑精挑水、種菜、煮飯、洗衣、餵豬、砍柴火等。兄、嫂一家相互幫忙,而我卻獨力撐持家事,有時公婆會幫忙撿一些木頭回家燒。」夜晚,丈夫亡靈守著我們,在房間裡緊緊抱住骨灰罈,像抱住先生的三魂七魄,恍惚中,多年未見,著綠色野戰制服的「新讚」,從燭光搖曳深處走出來,與我們團聚啊。老婦人跳躍式追憶。

她憑藉一年的新婚燕爾,在夢境尋找超現實的「真實」,架起她一生甜蜜之源,支撐她後半輩子歲月。……而身為養女遺孀,不識字,丈夫於823砲戰殉國,她無法向國防部、向政府高層遊說,政府也把她們丟入歷史牆角,成為無人聞問的「孤兒寡母」。一到半暝三更,想起亡夫的種種不幸,常會看到他眼睛濕潤、穿染血的野戰夾克、默默的站在竹管厝屋簷下,近距離相互對看,他仍然一言不發。「在沒有月亮的夜裡,我循聲,摸著牆,想靠近他的幽靈,卻感覺一雙冰冷的手,將我們推開。」遺孀聲淚俱下,敘述幻境中溫馨、動人的一幕幕,企圖保留生命中些許美好情愫,不解這是一場長久憂傷的拔河啊!

一直以為823戰役必然得到政府妥善的照顧,那是光榮衛台保台的關鍵戰役呀。筆者問:「國防部或退輔會都沒有相關救助、撫卹嗎?」

「政府補助陳淑精到國中畢業,我也想終身不嫁,但流言不斷,別有企圖的家人,見縫插針。有次我生病,托大伯下山拿藥 ,大嫂吃醋,也講不三不四的話,母女看盡人家臉色,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熬,只好下山找工作,終在日月潭教師會館幫傭,負責洗衣、掃地;國防部有交代會館主任:要多多關照烈士家屬。這樣天經地義的安排,也惹來一堆閒言閒語。至於政府補助,聽說戰士授田證抵換50萬台幣,但我們母女碰不到,摸不著,因公公在做主。」坐在一旁的淑精接話:「我6歲時開始背伯母小孩看牛,重得彎腰駝背,後頸常吐滿嬰兒的噎奶,苦不堪言。並要跟阿嬤到田裡工作,一點也不得閒,待我7歲半時,媽媽終於改嫁。爸爸的兄嫂很開心,因改嫁後,他們更有理由不用給家產了。媽媽「冷眼看人間」,早就心知肚明。別以為手足之情最親,患難親兄弟一旦涉及家產,幾乎六親不認啊。陳淑精媽媽只一味遭饞言圍堵,被逼改嫁算是福氣了。

歷史反諷:當馬總統敲響和平鐘聲

政府為營造更和平氣氛,於建國百年系列活動──金門「和平牆」暨「和平藝文展」,100年8月19日於古寧頭金門和平紀念園區揭幕,希望昔日戰地轉化為和平聖地。一群海內外藝術家如新加坡楊子強、台灣蕭青陽、李奇茂、黃光男,以不同方式,將和平藝文展串連胡璉紀念館、四座碉堡,使當地成為藝術家為和平發聲的聖地。國畫家李奇茂表示:「他參加古寧頭及823戰役,他認為主辦單位標語『聽見和平』,應該不只是聽見和平,還要看見和平,摸到和平,更重要讓歷史從今後永遠和平,沒有戰爭。」

8月23日是建國百年祈福日,總統馬英九赴金門與823戰友總會長呂芳煙、柬埔寨國際反地雷青年大使宋可邵等人,共同敲響和平鐘。這是藝術家的期待,也是歷史超完美的連結,相對縣府只保守以「聽見和平」,作為兩岸和平期待,而李奇茂希望摸到和平,未免一廂情願。

我們最大潛在危機,至今仍來自中共,透過虛擬得來的「和平」,固可滿足藝術家的烏托邦王國,唯證之於823之搏命,我方軍民浴血抗戰,我們自敲和平鐘聲,果真能「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的虛擬實境?

筆者於民國63、64年駐守大小金門,在冷戰時期,我們連上士官長(習稱紅標仔)手腕、胸前、背部、腹部等處,刺上反攻大陸、殺朱拔毛、光復河山、大刀及青天白日旗徽等圖騰,從青絲到白髮,直到皮膚鬆垮、萎縮,始知反攻大陸是一場遊戲,一場夢,生命中最大神話。有人天天買醉,菸酒成為不離不棄的伴侶。士官長說,一瓶醬油買了40年,家回不去了,說著掩面痛哭。

當時擎天部隊93師,屬重裝師,我們士兵日夜挖壕溝、防空洞、散兵坑。吃飯就在幾十公尺深的壕溝內,風在草地上吹著,糙米夾雜米蟲、塵土、飛沙、實在難以下嚥。空餘敲碎石頭,作防禦工程,長官訓勉「保存戰力於地下,發揚火力於地上」是金門坑道存在價值。回顧較知名的馬山、瓊林、金城、成功、盤山以及小金門的四維坑道外,還有更多潛藏於大小金門花崗岩下,那一刀一鋤,遇敲不動的岩盤,鑿孔、引信、爆破,經常造成不少國軍弟兄死傷。是多少青春生命、歲月付出、累積的代價?形塑成戰地網絡,一批一批、一師團接一師團的戮力挖掘、建構,始有銅牆鐵壁的戰線、防衛網。

如今用血肉換來的軍事設施,已成金門縣府自豪文化資產,觀光勝地,為當地政府創造巨大觀光財,難怪前縣長李沃士於建國百年8月19日,高調邀請一堆藝術家為「和平」造型,希望為戰爭劃下句點,藉以表達金門人「走過烽火歲月,追求和平決心」,也請反戰音樂家馬修連恩,自彈自唱,令觀眾沉醉。如此自導自演的和平鐘聲,馬總統也當仁不讓敲起來……在場貴賓個個眉開眼笑,不知躺在太武山公墓忠烈祠,古寧頭戰役殉難亡靈,面對歷史的快速逆轉,作何感想?

2014年筆者自中興新村,再奔赴金門太武山頂,到國軍公墓弔謁。行前有人告誡此地冤氣凝重,易犯煞。……事實上,我曾經是島外戰士,理解戰士的悲懷。戰地嚴訂:除非直系血親往生,或部隊移防,充員兵是不能返台探親的。金門等同邊塞,邊塞詩王維「渭城曲」:勸君更盡一杯,西出陽關無故人……。

當筆者孤立於國軍公墓,想像魂魄來不及見家人最後一面,倒臥在砲陣烽火中,支離破碎的軀體,有誰認得,記得他們英勇壯烈的身影?

筆者置身墓園,瞬間,夕陽染紅的墓園,恍如一場散開的兵陣,紛紛揚起頭盔,自曠野沙場匍匐前進、鬼針草是野戰制服唯一裝飾……大地從他們身上吸取最後精血,變成翠綠草原。青斗石碑坊,有冷酷月光投映碑石上,野風颯颯的戰地,時光傷逝何其遙遠匆遽啊。……筆者決定邀約影像工作者潘振道,聯袂探究歷史的弔詭與迷霧,展開漫長訪查與記錄之旅。回想美國阿靈頓軍人墓園,不管韓戰、越戰皆倍感崇隆受到舉國尊敬,甚至電影《搶救雷恩大兵》表現對軍人生命的重視,唯獨八二三台籍國軍烈士,戰死疆場已56年頭,家屬從未有將軍級或領導人登門探望,加上近年被刻意操死下士洪仲丘命案,整個軍人地位低落,致募兵制崩盤,當兵形成恐懼症啊!

1958年(民國47年)8月23日18時30分,中共調集459門火砲,分由廈門、煙墩、蓮嶝、圍頭等地,以奇襲方式向金門島群進行濫射;重點指向國軍指揮所、觀測所、砲陣地、機場碼頭、通信中心等,其射擊廣度、密度之大,震驚世界戰史。據金防部估計:發射約5萬7500餘發。由於事出突然,金防部副司令官趙家驤、吉星文、章傑等3位將軍相繼陣亡,參謀長劉明奎將軍亦身受重傷。

戰役以砲戰型態進行,故稱「金門砲戰」或823砲戰,戰役全期,在海空軍優勢作為下,發揮三軍統合戰力,維持對金門運補,達成「穩定前線、控制海峽」的戰略目的,史稱「823戰役」。

國軍、金門民防自衛隊、及台籍子弟徵召的義務兵(俗稱充員兵)奮勇作戰。史稱國府遷台最關鍵性的一場戰役,也是台灣反敗為勝、轉危為安的分水嶺;可是戰役的神聖性,扭轉國族命運的背水一戰,卻隨著兩岸交好,工商業大量移往大陸前提下,淪為「噤若寒蟬」的歷史「丑角」。包括軍方、文化界、媒體、政府等,對823戰役「缺乏論述」或展開追悼,唯恐觸怒老共及相關單位……。

歷史容有千迴百轉,政治沒有永遠的敵人,或永遠的朋友。但視參與823戰亡士兵如敝屣,唯恐阻礙兩岸和平發展為理由,這種後設歷史,顯得「顢頇而童稚」如何讓戰死的國軍弟兄、防衛隊百姓死得瞑目?這塊用那麼多鮮血、生命,擦亮的歷史座標,還能傳述給國人嗎?歷史的幽靈,有時會悄悄潛回來,尋找散兵坑、漁港哨、海岸散兵坑、漁港哨、海岸碉堡,任誰也無法拒絕這些碧血幽靈啊!

遺孀的命運:訪烈士戴萬章、陳盛乾遺族。

我不是跪在你跟前,而是跪在所有苦難者跟前-杜斯妥也夫斯基。

在訪查個案中,不問守著孩子的母親,或挺不下去改嫁的母親,她們幾乎跟孩子形影不離,僅少數拋孩子離去,讓孩子無父、無母,一生受盡苦楚。難怪托爾斯泰於小說《安娜卡列尼娜》說:幸福的家庭都一樣,不幸的家庭卻各式各樣。訪談中,如果保有「遺孀」身分,政府多少會補助一點,多關照一點。而遺孀改嫁呢,那國家就斷絕對你家的所有幫助(包括津貼、少許慰助金),此現象與日據時,台灣人日本兵或軍屬的撫恤救助,如出一轍。

前已提及,日方賠償條件:戰亡遺族三等親──父母、妻子(不含改嫁者)、兒女申請弔慰金。重傷慰問金,必須是一隻手或腳傷殘。妻子,不含改嫁者。這是對女性一種最嚴苛的懲罰,回溯昭和年間至1945年,台灣人窮得鬼都要抓去,萬一丈夫戰死南洋,一個孤兒寡女,不改嫁怎麼熬過去?壯漢都難討生活,何況遺孀?這是日本對殖民地的懲罰條款,等同畫餅充飢,看得到吃不到。

而國府自47年823戰役後,對攜帶兒女改嫁遺孀,補助就減少或停止,而且以喪失「遺孀」身分,阻斷許多優遇。情況跟前殖民的日本,後殖民的中華民國,有何差別?法令的僵硬冷酷,令人懷疑這是我的祖國嗎?法律操作講情、理、法兼顧,考察事實真相,如果遺孀都抱著兒女改嫁(被譏為拖油瓶)求一餐溫飽、一片遮雨之瓦,政府何必拿「貞節牌坊」來檢驗、為難她們?一定要等到全家投河自盡或上吊,政府始發個「貞節牌坊」給家屬?

關於這一點,筆者於訪談個案顯示:「各縣市社工或役政單位,對補助個案分析判定不同,撫恤標準自然無法齊一。」;執行機關或冷漠或貼心,直接影響遺族救助,唯不問遺孀有無改嫁,她們在丈夫戰死金門後,所面臨的苦難,同樣是永難擺脫。2014年7月,我們拜訪南投市烈士戴萬章遺孤戴文鎮。

戴萬章民國19年生,家無恆產,以水泥工維生,民國47年接獲南投鎮公所入伍令,28歲至台中車籠埔訓練中心受訓。分發金門第9師第25團第2營第8連。抵達金門一週,即發生823戰役;家人逢廟必拜、四處祈願:只要神明保佑父親平安歸來,一定殺黑豬還願,眾神保佑……但8月25日鎮公所傳來:「戴萬章於戰役中為國犧牲。」

妻子被通知:「到公所領取一罈先生骨灰、和一幅穿軍裝的鉛筆畫像,回家祭拜。」政府一切從簡,無致哀樂隊,無兵役人員相迎,大家躲得遠遠的,比起當初「光榮入伍」,身披紅綵帶,村幹事及公所人員列隊相迎,如今他們是敬鬼神而遠之,深怕麻煩上身。死有重於泰山,輕如鴻毛,他們戰亡已不如一根鴻毛?

戴文鎮自述:祖父母看著媳婦支撐一家5口,深感不捨,始終建議母親改嫁,往後才有依靠。她強忍悲痛,改嫁到名間鄉,姊弟倆也隨母到陌生家庭。幾年後,母親生下1男2女,這7口人家生計雖不寬裕,但也和樂融融。有次牽水牛去吃草,歸途,見牛群聚擠、呼囂。

他的牛即將奔向牛群,為拉住牛隻,將繩索繞腰部,結果被蠻牛強力拖行百餘公尺,致全身紅腫、小腿骨折,長達月餘才康復。叔叔也視同骨肉照顧,唯在村民眼中,姊弟倆老被視為「拖油瓶」隨轎而來,以異樣眼光看待,那種民間習俗的歧視,可謂根深蒂固啊。

「叔叔後來死於癌症,為支付龐大醫藥費,僅剩兩分地也變賣。他走時最小妹妹才兩歲。家裡已到山窮水盡地步,家母更賣力打工賺錢,無喘息機會,還好有先父戴萬章微薄三節撫卹金過活。」這是823陣亡烈士遺族,勵進會會長戴文鎮口述。筆者已極端壓抑情緒,期能內斂冷靜,不被感染,做客觀的傾聽者,但仍禁不住同聲悲嘆。國中畢,遺孤戴文鎮續讀秀水高工,其母勞累、三餐不繼、營養不良、常暈眩頭疼、身體不適、不敢上醫院,只靠寄藥包、藥水打發。

文鎮每周六自校返家,打開鍋蓋,只有番薯和其副食品,也常以養豬麥片來替代,飯桌上常年菜也擺放多時,味道已有酸味,還繼續食用,讓文鎮看得哀哭。某日,需繳伙食費,須向家母要錢。唯前一個月颱風已將屋瓦摧毀,土角厝到處崩塌落水,遇雨,全家只能躲雨水較少地方歇息,祈求天公伯仔保佑。

已到絕境地步,看到母親如此煎熬,口難開。決定步行到校,當走出家門,為不弄髒僅有一雙步鞋,只好掛在脖子上。赤腳到校路程約20幾公里,一路上碎石、玻璃割得皮破腳傷;行經墓仔埔時,特別害怕,又有大群野狗在後跟隨,露出血色舌頭;野狗在後追逐時,將他大小腿咬傷多處,深可見骨,血流如注,掛在頸子的球鞋,也掉落狗群中,本想撿回,但獸性大發實在恐怖只好放棄。

傷口疼痛難熬、紅腫,又飢又渴,全身顫抖、冒冷汗、四肢無力、已無法繼續趕路,只好蹲在樹下稍作休息。於昏睡中,聽見一位老阿伯說:「少年ㄟ,來鬥幫忙。」原來是滿載甜甜圈的手推兩輪車,掉水溝,動彈不得。

眼看車上好吃食物,更加飢餓,身無分文,不知如何開口;將掉頭離去時,老伯包幾塊甜甜圈說:「少年家,這幾個送你吃。」狼吞虎嚥填飽肚子,繼續趕路……。如此窘境,戴文鎮想休學找工作,其母安慰他:「你父親為國犧牲,政府會照顧我們的。」

退伍後,急著找工作,帶高工畢業證書、兩位蔣總統、陸軍總司令寄給寡母春節慰問信:「萬章同志,在保衛金門的神聖戰爭中,英勇果敢、發揮革命精神,不幸在匪砲轟擊下、壯烈成仁…為崇德報功,政府對烈士家屬已有優恤辦法,並將盡可能予以照顧……」。

滿懷希望到輔導會求職,安排就業。輔導會人員表示:「各機關開缺,是「退除役官兵」才可以遞補任用,遺族部分政府從未列入就業輔導,信上『遺族照顧』之詞,僅是對家屬安慰之意,你何必當真?」如此冷漠回答,如被一支冷箭射中,一身起寒顫,很受傷啊。政府玩兩面手法,先父保衛國家中彈而亡,落得如此輕賤、冷諷下場,形同賤民,真是死得不值得。

面對遺孤的悲痛陳詞,政府應該回歸正義的起點,重新啟動823戰亡遺族賠償議題,別讓823聖戰成歷史之恥,成為遺族世世代代無法擺脫之冤情啊。竹南鎮大營路遺孀陳黃阿春女士,提及丈夫陳盛乾戰死金門,政府卻不當回事,幾度淚崩,無法訴說痛楚。

傾聽桃園觀音草漯村,遺孀許秀蘭

這一家6口蟄居海邊小鎮,馬不停蹄的生存奔波。寡母帶著3女2男,爭取柴米油鹽。她不識字,但深信,一個囝一款命,生他們必須養他們,這是不可逃避的天職。盡管先生戰死823,國防部未派員關心,反正「冷處理」,也是一種處理,不是嗎?遺孀許秀蘭每天割稻、砍柴,每日早出晚歸,頭髮似一盤稻草雜亂,像是蕃婆鬼。與公婆、兄嫂同住,大家庭生活,別人有先生做主,寡母及5個小孩是弱勢團體,無權利喊累啊。

幾次媒人婆上門提親,嫁個中壢老兵,三頓吃饅頭,生活有依靠,寡母回:「敢生就敢養,我放不下孩子。」這位大地之母,最後搬離,她說:「大家庭人多話雜,尤其政府所有撫恤、補助,皆由公公領走,我們拿不到分文。」家裡無田產,她去山崙旁,租草埔地開墾;這種地種稻,灌溉水取得不易,要比一般水田付出雙倍辛勞。但只要有水有地,她一定要養活一家6口。

天猶朦朦底亮,就趕到防風林撿柴,如木麻黃、海邊漂流木,回家煮飯和燒開水。筆者不解:「歐巴桑,撿乾柴為何起大早?」

「當時農林場巡山員抓很嚴,所以趁早撿比較安全。同時要巡田水,免得水被別人接走,又白忙一場。」在60年代,生命和大地是綁在一起,山崙仔土地貧瘠、砂質多,施肥容易流失,這種耕地非城鄉水利設施良善之水田可比。

種種時空交錯,當我們走過狹長防風林,在日昇月落中看海面跌宕,彷彿遇見昔日婦人花巾覆臉,任海風為生命造型的吹拂,所謂「雞啼三更床巷起,忙碌到暗不心焦」,一位823遺孀靠自力救濟養活5小孩,真是一件艱難之事。

她們看不到政府在那裡?國防部也忍令一批英靈後代,於極端痛苦邊緣討生活,竟未加探視、輔導、協助,改善其惡劣環境。她們住桃園觀音鄉,離龍岡陸軍總部、士校很近,是陸軍大本營。軍方對昔日英勇保衛台澎金門戰士,成823英靈,竟連3節探視、慰問,皆付之闕如,未免冷血。

陸總部很放心,國防部更「淡定」,照一般縣市社會局標準,她們一家稱得上「高危險群」,須經常性輔導、探視,已不可免,而政府系統失靈視同陌路,如此事不關己,對得起在碉堡前中彈的夥伴?坐在一旁二女李宜倫說「大家有父我沒有,一雙塑膠鞋買不起,8歲就得洗衣、煮飯,一大早到觀音鄉海邊撿木麻黃。」只是8歲小女孩,卻須凌晨3、4點到山崙仔撿柴,說不怕是騙人的,常常被大小蛇嚇得又跑又哭,只能學媽媽祈求:「天公伯仔!做好心,把蛇趕走,阮是歹命囝,不要嚇我們。不曉得是否『心誠則靈』?大蛇們快速離去,沒為難我。」辛苦撿回乾柴,披在屋外曬乾,常常被偷。讓我們痛心。國中升高中時,李宜倫說:「讓我升學好嗎?」母親脫口而出:「沒錢還要考試?(意思是要錢補習才可能考上)」聽得淚眼相隨。下雨天,蓋了40幾年土角厝,因屋瓦斑駁、破裂,加上地上沿用早年泥地,一窪一窪、便成小池塘。外面下雨,屋內也下雨,父親不在,屋子年久失修,連吃飯,都找不到雨水不漏之地……。

女兒憶起:當我們生活吃緊之際,幸虧住附近阿姨嫁外省人,經常送麵粉給我們,讓媽做包子、饅頭,填補生活之貧乏。而媽照常到山崙仔拔花生、換工插秧、還到建築工地挑磚、翻水泥等粗重工作;裝滿稻穀麻布袋,扛出田埂,像大力士。「一袋稻穀上百斤重,一骨碌扛起來,相當吃重啊。母親比男人還要男人,除了母愛的續航力,最重要她想把握工作機會,賺取『雨來糧』,不叫人看不起呀。」小時參與割稻的宜倫,回憶母親超量負荷像泰山哦。

三女李秀娥抱住媽說:「我媽從年輕做到老,宛如一頭台灣水牛;我爸為國犧牲,政府只給一點錢結案,我媽已80多歲,政府應讓母親晚年好過一點。」多麼卑微心願,秀娥自小目睹母親一人當三人用,無早無晚、而且無論到大園、楊梅、新屋做工,不管路途有多遠,都是走路去,無錢搭車。一生操勞過度,如果父親尚在,她就不用做牛做馬了。

三女兒天真的表示:「很盼望蔡總統能看我們遺族悲慘一面,照顧台灣子弟,別老繞著823退伍協會榮民,眉飛色舞的敲和平鐘,更該關照那群823戰役,魂斷前線的英靈眷屬,讓殘留半世紀的創傷,得到安頓。」

八德鄉烈士陳錦茂,女兒陳秀貞口述

當役政單位通知:父親戰死金門,阿美族母親林阿妹,無能力教養一子一女,改嫁。濃眉大眼、說話粗獷、直率的秀貞小姐,臉孔被陽光折曬成古銅色,像國慶時海龍蛙兵。她寬闊臉龐、黑色深瞳、是那種走在原野/讓微風吹拂的野百合/貼向她臉頰。對於這樣黑膚之美,讓筆者瞬間翻轉對美的印象,來自生活的磨難,她的肌膚濕潤、汗光閃耀,活潑地映射出白晝光亮,那是內心彩虹,一種不畏逆境的優容。

秀貞自承:「自父親戰死,命運就急轉直下,總統府來函:政府將安排你們到烈士子女教養院就讀。哥哥陳恆仁跟我在育幼院長大,後來他讀空軍通訊學校,長得挺拔、帥氣,將成家立業時,有次在大溪游泳,救溺中不幸死去,大好前途隨波流去,只剩下孤單的妹妹。

眼看別人一家和樂,而自己卻只能躲在歷史風雨中,輕聲呼喚爸爸,唯一胞兄又死於意外,親情淪喪,兄妹之情只能靠回憶支撐,人生的不堪,我都遇到了。有時,覺得自己身處夢中,是眼前光景缺乏真實性嗎?還是感覺麻木?或許,悲慘超過極限時,就會迷離失真吧。」秀貞長長的傾訴,顯見烈士陳錦茂死於823,距今已55年了,孤女秀貞並不打算用時間,治癒自己傷口;當傷口結痂時,剝掉傷疤,讓它繼續流血,她說:「成了中華民國烈士,政府撫卹不到百萬,導致遺族如此疼痛啊!」

從小在育幼院長大,想起師大畢業的老爸,內心感傷也帶著驕傲,尤其到金門戰史館,父親姓名刻在上面─陳錦茂,除此,什麼都沒有。自古英雄多寂寞,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823戰役過去那麼久了,我在充滿歧路的童年,等不到父親的擁抱,只有哭,呼喚體內最原始的感情,見不到家父是一輩子痛啊。」秀貞喃喃細語…近乎歇斯底里;政府說一定優遇我們,每當提出,就無下文。秀貞激動表示:「這是父親血汗錢,以生命去搏取,國家可坐視不管嗎?」自媽改嫁後,自己去幫傭,跟外勞一樣,是記憶中最辛苦經驗。

「父親唯一的大頭照,母親藏起來,兩人感情非常好。如爸不死,一定是國、高中校長,媽就是老師娘了,而我這一生最大心願──跟爸爸腮乃一下,明知是癡人說夢,來世會有機會嗎?」傾訴雖有些失焦、失序,唯話語是誠摯的。帶著濃濃傷痛……由於陳秀貞受教育不高,結婚後皆以工地為家,挑擔磚瓦、水泥、鷹架爬行、冒險賺生活費,假如父親不死,這一連串的苦難,就不會像土石流沖刷她們兄妹啊!

莊林省如此不疼惜,但她仍得與莊乾定3個蔡姓兄弟,每人輪流供養90歲的婆婆,直到往生。

「自活」精神令人欽佩,唯貧窮讓孩子受盡苦楚。家屬感慨:「我們國家對賠償228事件,一出手6百萬,總統還每年道歉、致哀。歷次演習意外死亡,也都7百萬以上,卻沒有對823苦命遺孀,較合理賠償,蒼天、國法、人情何在?」

戰死之台籍國軍,對金門無功嗎?

823戰歿遺族約215家戶,國防部應有完整資料,有案可稽。由於遺族社會地位差、經濟力薄弱、請不起律師、動員不了媒體使專案性法案之通過,欠缺立委遊說能力。有人說「823戰役陣亡烈士遺族勵進會,形同一片散沙」。

對於以上指責,筆者多半認同,但也不同意,因為國捐軀、獻身戰地,本是一介軍人天職,唯戰後國家不見了,任憑民進黨立委,擋下陣亡官兵遺屬,領取一次三百萬元補償金;他們秉持理由:「823官兵照顧條例草案,未來若同意核發補償,人數統計必有困難,財政負擔龐大,將成為錢坑法案」。(見自由時報95年12月29日A3版)

關於歷史轉型正義,已故前立委蔡同榮於他的《顧台灣》一書提及:2000年6月27日,我搭陳總統飛機南下,告訴他:「過去退撫福利都是由老芋仔享受,金門砲戰士兵都是我們台灣人,他們只有這機會,請總統支持。陳水扁總統回答:「如放行金門戰士福利,以後還有反共義勇軍、北伐抗戰,這些錢坑法案,會導致政府破產。」不知陳總統是甚麼邏輯?後來「八二三參戰榮民晚年生活特別照顧條例」通過,卻分割了照顧台籍國軍遺族之路。

遺族秉持兩蔣總統慰問函、立法院陳情書、陸軍司令部、民進黨前主席蔡英文核定「極具參考研議可行策略」。唯最後的答案告訴他們:「一切都回到原點。」823戰役,金門成為捍衛亞太民主的燈塔,也讓金門陷入更深軍管噩夢。誰言:「族群操弄是政黨的戰旗,八二三淹沒於歷史記憶裡」,當筆者一場一場傾聽、一幕幕的重複她們傷口灑鹽,一聲聲同體大悲,每一種歷史記憶都是個別的,而雷同的悲傷情緒,在命運的雙重剝削中,皆迫使遺屬生命經驗變得遲鈍、滯緩、拘束、哀傷、自卑,她們被時代拋棄,只留下蒼涼與悔恨了。

國防部對歷次演習意外死亡,皆謂「視同作戰死亡」優恤,試問國防部視同作戰死亡的基準,是指抗日?國共內戰?還是1958年8月23日金門戰役?

如果以台灣為主體性,以中華民國遷台為歷史關鍵點,那823戰役應是較具代表性的台海保衛戰,可是問遍所有遺屬,她們沒領受國防部百萬以上優遇,其賠償的嚴重懸殊、不合理,也是遺屬至今,仍在黑暗角落哀哀無告,投訴無門,無法走出苦難底創傷啊。

許多年前這裡是烈士陳經南,妻陳黃對的家。雖是竹管厝,唯日出而作,日沒而息,也有小小甜蜜與溫暖,小小的期待與希望。

現住水里鄉玉峰村的陳贇雄,見我們蜿蜒入山,急著砌壺茶相待,宛如親人一般,山頂人足古意啦。其父陳經南第9師工兵營3連,也是郝師長部下,當823戰役發生,贇雄才1歲,對父親記憶是空白的,他說:823這個數字已經與我緊緊相繫,一個嬰兒猶躲在母親奶香中睡著,而命運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姿,開始凌遲我一生啊!

他對筆者說:「父親是個名不經傳小人物,但他是我的驕傲,為捍衛家園,失去寶貴生命,我父親真的很偉大。」是的,沒有大批國軍及金門自衛隊,誓死抵抗,所謂台澎金馬早成共產鐵幕了,說陳經南烈士偉大,我們壓根兒不敢置疑。許多政客動輒以「愛台灣」結黨,並作為攻訐別人藉口,試問如果你的愛台灣,是讓肉身成為槍彈蜂窩,血管熱血奔竄,應聲倒臥疆場,付出年輕生命與戰鬥意志,是不是更令人信服?故於贇雄心中,父親之死,永遠是風雨飄搖、亡魂吶喊,一座永恆碑碣,豎立其心版。如詩人李有成〈有一座碑〉:

時間,時間曾喜悅收割
我在發霉的博物館檔案中掙扎
長夜裡有過無比的陰影
時間
她曾經見證,我在風沙裡流浪
在午夜裡,我曾經爬上教堂的鐘樓
聽鐘聲可曾沙啞?

詩人以詩舔飲歷史的創傷,讓筆者想起太武山頂,忠烈祠留下的名字,歷史光影自身後呼嘯而過,誰去翻閱你們檔案?靈魂在發霉檔案中掙扎,在社會集體記憶中消失……甚至為兩岸和平定調,823戰役只淪為一個歷史名詞,高層避免觸及……。

站在一旁的烈士胞弟陳蒼,戴823退伍協會便帽,哀傷說:「那場保衛戰若失利,整個中華民國都輸掉,但政府或媒體很少提及戰死軍人的偉大,國人應該感念他們英靈。對英靈的不尊重,也影響823烈士的歷史定位。」他表示:「兩兄弟參與823,兄死我活,脖子也中彈,差點回不來。說著掀開植皮傷疤給我們看。真是幸運,他現已擁有榮民身分,舉凡牙齒、拐杖、助聽器等榮總提供,每月14,000元、過年加發,福利好。

相對兄嫂的不公平對待,他也疾呼:「過去對戰亡者補助少,因政府困難,現在國家經濟好轉,應視個案給予補貼,以符合社會公平正義」,陳蒼戰友話說得保守,但也呈現問題的嚴肅性,難道「200多位823戰歿台灣軍人遺眷」,社階低,對選票無影響力,政府就能置遺屬於不顧?

烈士邱深水,死於大膽島……

當我們走進彰化竹塘鄉竹林村,烈士邱深水古宅,眼前一棵高聳屋前荔枝樹,皮層龜裂、老態。遺孀陳刷及幼子邱日森迎接我們。由於烈士死於大膽島,特別引起筆者好奇。

「大擔」於民國40年10月,經國先生任總政戰部主任,蒞島視察題勉官兵,乃改大擔為「大膽」,謂:「大膽挑大擔,島孤人不孤」。民國63年,筆者駐守烈嶼青岐村,於單打雙不打氛圍下,除每日誦讀標語,更謹記:不擊潰敵人,便與陣地共存亡。據史料載:823當日大二膽落彈1萬多發,傷亡非常慘重。烈嶼守備區第9師師長郝柏村,向胡璉司令官作戰情分析:「共軍想以砲火封鎖交通,孤困疲乏我軍,然後伺機登陸,奪取大二膽島」,當時島上防守兵力,僅1.300餘人。為維繫島上兵力,郝師長決定傷亡時,就從烈嶼不斷抽調兵員補充,要保住每一寸土地,不做國家罪人。

邱日森告訴筆者:家父邱深水訓練中心在台中「坪林」,結訓後返家探親,吃了中飯,準備牙膏、毛巾等盥洗物,連午休也沒有,就匆匆回部隊報到,前往金門,好似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兮一去不復返。

筆者問:「那時你幾歲?」

「我那時才出世3個月,夠小吧。對父親的印象皆來自,懸掛在客廳的畫像。我也告訴兒子:相中人是你死在大膽島的阿公,一個默默無名的英雄。雖然全世界無人記得他,但他是我的英雄,他的鮮血跟每日昇起的國旗,一樣鮮紅、神聖、燦爛。」想想,遺屬55年來的孤獨無助,自己建構父親歷史定位,也是一種精神勝利法,一種自力救濟。活著返鄉同袍說:大二膽是金門最前線,哨兵和觀測所是指揮官作戰眼線,因匪砲過於密集,哨兵一上哨就傷亡,班據點兵力有限,輕傷者仍須裹傷服勤;通訊兵為維持通訊暢通,查線時更傷亡慘重。

經歷55年漫長歲月,說時間能沖淡一個人悲傷記憶,可是陳刷阿嬤(烈士之妻)溫溫打開「黑盒子」:阮頭家有3兄弟,他最小。9月30日,員林鎮公所通報庄裡當兵者死訊,眼看家屬哭得死去活來,還有送醫生館吊點滴,所以「善意隱瞞」,不敢同時報:「邱深水戰死」。

等過了一段時間,公所人員才試探:「你先生有寄批登來沒?」

「真怪奇哩,攏無消息」

妻子一陣沉默,鼓起勇氣問:

「難道阮深水仔按怎樣?」

這般場景與電影〈我們曾是戰士〉一樣,敘述越戰德浪河谷空降,美軍45名、南越千名士兵戰亡紀事,由穆哈爾中校紀實文學《越戰忠魂錄》改編。梅爾吉布遜主演,當戰事開始,由中年計程車司機送「死亡電報」,每一封都讓一個家庭破碎。隨著戰爭惡化,一天竟有10幾封,中年司機看征屬「視他」如魔鬼信差,委託營長夫人代送;那些剛生小孩的「嫩妻」,捧讀電報都心碎。她們結伴送電報,哭在一起,相互取暖。

員林鎮公所想必也不忍宣告較多「死訊」,採拖延戰術吧。當獲知邱深水死訊,讓早有預感的遺孀陳刷,果真哭斷肝腸,一人哭、5個孩子跟著哭、公婆也是,鄰里也跟著垂淚。怎麼不悲慘?5個稚齡小孩,最大的女兒麗雲9歲,最小的男孩日森3個月。

正於淚眼浸泡中,國防部透過地方政府,緊急協調:先帶大女兒、次子到「木柵國軍先烈孤兒院」培育,母親陳刷帶著孩子,從田中火車站-台北-轉公路局-木柵-孤兒院。隔天才返家。一女一兒拉住母親衣襟,放聲痛哭,「媽,我沒爸爸已夠可憐,不要把我們丟台北好嗎,我要跟你回去,吃苦沒關係、不要離開我們哪……」3人抱頭哭,直到校長出面安慰:「媽媽。想孩子隨時來看,隨時帶回家玩,您先生為國犧牲,國防部要幫助你,這樣孩子才有前途。」

母親於寒、暑假帶姊弟返鄉,回家路上唱歌、又吃五顏六色的健素糖,賴在媽媽身上撒嬌,浮漾幸福童年。當返校時,他們又依依不捨,哭著不去。這對姊弟雖受國家栽培,唯她們只有9歲、6歲,從未離家,小心靈須忍受多大折磨,前往陌生地適應?

這是筆者遺族訪視中,首次聽到對政府較正面肯定。邱媽媽道:「上有公婆要伺候,下有5個子女須教養,又生於風頭水尾、鳥不生蛋的竹塘鄉下,不得已只有日夜工作。曾經5個小孩同時出麻疹,發高燒、躺成一片,不知該如何是好?想帶去看醫生,又沒錢,假如他們父親在,我就不會孤立無援,後來去挖甜草根,控整鼎加黑糖當草仔茶,說有退火之效,孩子安然度過。老天真保佑啊!」

眼前樸拙農婦緩緩說出,當初掙扎度日之不易。臉上帶溫婉微笑,任憑再大的磨難,依然將無遠弗屆的愛,直入靈台慈光,不讓小孩感受恐懼,或受到絲毫傷害。讓人見識母性光照,她沒甚麼學問,卻得向貧瘠大地取暖,一種自然呈現的光,一種無形無色的光。其子回憶:「母親像鐵打身體,白天與鄰居互換農事,晚上又照顧孩子,一邊幹活,一邊打盹,猛一醒來已三更。至今身體病痛連連。父親如不戰死823,母親就不用單獨扛起生活壓力,不是嗎?

邱家當時有3分水田,3個兄嫂,因收成不佳,米僅夠吃,無法外賣。母親只好上工,將幼小孩子丟在家,讓他們四界走。以前住土角厝,每逢颳風下大雨,厝邊總會探頭觀看問:「厝有崩落或滴雨嗎?」厝邊仔真照顧。

烈士邱深水屋後那棵老荔枝樹,逾60高齡。是他種了三年後才當兵。原生種,酸甜俱備、肉色駝紅、圓潤,聞起來清香;每天看荔枝樹生長,彷彿看到先生生命延續,別人藉情書、影像回憶往事,阿婆則藉老樹,將愛情祕密藏身。樹也曾年輕,隱藏衰老的年少,可洞見自己的悲歡歲月呀;老樹是他們的定情物,也象徵甜蜜不受時空干擾,如同先生化身啊。

「我們不吵不鬧,嘗盡人間心酸,政府對228也好、對演習中意外死亡也好,都給予6百萬以上撫恤,獨獨未重視我們823戰歿遺屬賠償,天理何在?他們第9師師長郝柏村,應站出來說句話吧?」阿嬤不滿的置問。我們離開時,暮色已圍攏,心頭是沉甸甸的。

金門?一處令台灣遺族心碎之地,但……金門福利羨煞國人……。如中央社(2011.1.3)載:「金」好康又一樁,金門823參戰自衛隊員,從今年開始,可向縣府申請三節慰助金6萬元,估計近6千人受惠。縣府100年度編列慰助金預算3億7020萬元。當然條件是金門人,落籍10年以上,領有榮民證。

823遺族不禁要問:「當政府被在野黨阻擋撫恤法案,金門縣府有錢,編預算照顧823自衛隊員。而當年戰死之台籍國軍,難道對金門無功嗎?」

金門縣政府切割戰爭撫恤,也許有不得已之處,唯對白白送死之台灣子弟,不曾聽見縣府表示同情、感恩、或自發性招待遺族重遊戰地(分享人間溫暖),及其他專案性補償。看在823遺族眼裡,不免感慨:「命運怎會差那麼多……」。

823戰役是國府1949年遷台後,台澎、金馬最具關鍵的領土保衛戰,是一塊用鮮血、傷痕纍纍的軀體,形塑的碑碣。是一塊璀璨光芒的「歷史碑碣」。在我們的訪視紀錄中,重新回到戰場,彷彿看到壯士狂歌赴敵的兮不復返,更聆聽到捐軀者壯烈的愴鳴。他們勇者的付出中,讓我們享受長久的平安與自由,站在和平的新時代,我們能不能捫心自問:「我們是否還擁有謙卑感恩的胸懷,能張開公平溫馨的歷史之眼,去省視:烈士與遺族的深沉悲傷與匱乏,並積極迫切去面對、解決其遺憾?」

原文出處 金門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