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圖片:來到臺中市勘災並向市民詢問災情的李登輝總統,1999年9月30日(共同)
「潘朵拉盒子」已然開啟
上回連載曾經介紹1989年12月的選舉後,我意外地與李登輝「間接對話」。其後,在1991年7月以日本與會成員的身份參加第3屆亞洲展望研討會(Asia Open Forum),初次與李登輝本人直接面對面交談。這兩次的對話大約相距1年半,臺灣政治已發生巨大的變化。直到會面之前,李登輝在黨內權力鬥爭中獲得初步勝利,成為「掌握實權的總統」,在他的中道改革路線之下,經過3次的憲法修正,啟動「憲政改革」,終於進入建構民主體制的階段。
在此簡單回顧這段期間的政局變化。在1990年2月的中國國民黨臨時中央委員全體會議(譯註:簡稱「臨中全會」)上,李登輝排除對於黨組織擁有強大影響力的行政院長李煥等人之阻礙,讓自己指定的人選順利成為黨推舉的副總統候選人;接著在3月的國民大會上,亦成功壓制黨內反對勢力的行動──欲推舉監察院長林洋港(被視為本省政治家之中李登輝的競爭對手)與國安會秘書長蔣緯國(蔣經國的異母弟)為正副總統候選人,因此得以繼續投入總統大選;李登輝就此親手取得自己未來6年的總統任期,擺脫作為蔣經國逝世後剩餘任期的代理人陰影。
學生與市民團體要求民主化,在位於臺北市中心的蔣介石紀念廣場(中正紀念堂)進行絕食/靜坐抗議(「野百合學運」),對此情勢,李登輝召開「國是會議」,以凝聚民主改革的共識,並在1990年5月就任總統之際,應允提出政治改革的時程表,促使抗爭得以和平落幕。
此外,1991年4月召開國民大會(舊制),決議廢止「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並制定憲法的「增修條文」(首次「憲政改革」),確立了全面改選「萬年國會」選舉方式的主要框架。
此「臨時條款」是一種懸置憲法的法令,以國家陷入與中國共產黨的內戰狀態為由,國民大會在1948年制定該臨時條款作為因應措施;該條款成為懲治叛亂條例等特殊刑法的法源依據,在舉發政治犯之際發揮威力,此外亦為阻礙所謂「萬年國會」全面改選的法源,因此若要實現政治自由化與民主化,必得處理這個臨時條款。
不過當時我有預感,如何處理此臨時條款也許會在其他面向成為激烈議論之所在。此條款名稱裡提到的「叛亂」,指的是中國共產黨對於中華民國的叛亂。中國共產黨是叛亂團體,中華人民共和國是非法政體,中華民國才是正統中國,藉由這樣的理論,「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給予在臺灣的中華民國明確的法律身份定位。
如今該條款早已廢除,若存在於中國大陸的政體已非叛亂團體,那又該如何定義?反過來說,存在於臺灣的中華民國又是什麼?這些根本性的問題皆牽涉到臺灣的政治身份認同,且與中國之間的現實性關係之管控,以及法律框架之形成有關,人們的心中無疑地會湧出許多疑問。處理臨時條款不僅是「黨外」追求「民主自決」的口號,也正式開啟了一個「潘朵拉盒子」──臺灣在1980年代便出現預兆的政治身份認同。我也在當時的時事評論文章裡曾寫下如此預感,實際上臺灣政治亦如此發展,李登輝在其中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
亞洲展望研討會
回到原題。亞洲展望研討會由李登輝與他的舊友中嶋嶺雄──時任東京外國語大學教授──一同創辦,可以說是一種民間外交形式的大型臺日交流平台。臺灣的主辦單位是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日本則是以「日本亞洲展望研討會」的名義營運。由於臺灣與世界各主要國家無法建立正式邦交,這樣的交流平台對於臺灣而言特別重要。
1989年,首屆研討會在臺北揭開序幕,第2屆在東京舉辦,其後臺灣與日本輪流主辦,2000年10月的第10屆後劃下句點。在日本舉辦時,中嶋老師與臺灣方面都深切希望李登輝總統能蒞臨與會,最終卻未能實現。不僅在總統任期內無法參加,2000年5月卸任後,在中嶋教授的故鄉──長野縣松本市──舉辦大會時,李前總統亦未能出席。中嶋老師想必感到非常遺憾。
從1980年代末期開始,我在自己任職的東大駒場校區商借一個空間,每月舉行一次名為現代臺灣研究會的讀書會。記得應該是在第2次研討會後,我從臺灣報章媒體上得知這個研討會的存在,便戰戰兢兢地打電話給中嶋老師,拜託他來讀書會擔任講師,中嶋老師當下便爽快答應,之後在讀書會上聆聽老師關於研討會的演講。或許可能曾有如此緣分,第3屆在臺灣舉辦會議之際,中嶋老師便讓我加入,列為與會成員。
手邊尚有當時的會議手冊(照片)。翻看手冊最後的臺日與會者名單,感慨這段一整個世代的時光流逝飛快。中嶋老師比李登輝更早一步離開人世。而年輕世代則有蘇起,當時他在主辦單位的國際關係研究中心擔任研究員,以會議工作人員的身份列於名單之中;蘇起之後發明了「九二共識」這個神奇用語,從民進黨的陳水扁第2任(2004-08年)政權到國民黨的馬英九政權(2008-16年)的這段期間,深刻影響了臺灣與中國的關係。此外,名單最後尚可見到松田康博,他目前已是東大教授,亦為知名的國際政治學者,如有三頭六臂般極為活躍;當時他仍是慶應義塾大學的研究生,以通譯的身份也是會議工作人員之一。
「總統蒞臨!」
當時的筆記上有許多現在我自己也難以解讀的字跡,某頁記載著時間「17:40」。日本方面的與會成員在7月19日的下午抵達臺北,隔天才是正式會議,總統府邀請我們在抵達當日入府會面。對我而言,這是我首度進入總統府(日本殖民時期的臺灣總督府)的建築。
我們一行人進入會客室後,聽從禮賓官員所指示的次序排列,等待總統的到來。不久,挺立於入口附近的禮賓官員高聲宣布「總統蒞臨!」若以日語來說,便是「総統のお成ーり!」(*1)。在那一瞬間,我感覺似乎隱約嗅到了蔣家父子二代的宮廷政治氣味。
在隨從陪同之下,總統滿臉笑意地進入房間,中嶋老師在一旁開始介紹日方與會成員。輪到介紹我的時候,李登輝總統大聲地說道:「我讀過你的論文」,這讓我大吃一驚。雖然我並不意外總統閱讀自己的論文一事,但在那個場合大聲說出,還是讓我驚訝不已。後來回想,或許這是他展現對於賓客的款待之道。
其後是總統的歡迎致詞,內容強調這個亞洲展望研討會的意義,由總統以中文行禮如儀地朗讀講稿,再由當時任職於行政院新聞局的邱榮金先生──畢業於筑波大學──任口譯朗讀正式的日文致詞。接著是日方與會成員提問的時間,其後所有對話皆無口譯,直接以日語交談。感覺以日語交談時,總統顯得更加輕鬆自在。雖然在一旁陪同的總統府參軍長蔣仲苓將軍應該不諳日語,但他似乎並不介意。
「我是走鋼索的人」
資深的與會成員和總統的交談持續了一陣子之後,中嶋老師給我機會提問,心中想著本文開頭提及的種種政治變動,提出的問題大意如下:
「展開民主化之後,無論在媒體或是街頭上,出現各種對於未來臺灣政治的主張,相互爭論不休。總統您也是國民黨主席,若以棒球術語來說,看起來必須球員兼裁判,您本身的想法是?」
對於我的問題,李登輝一開口就說:「我是走鋼索的人。」(*2)這個部分我清楚記得,他的日語原話便是如此。若以前面提到的筆記──雖然筆跡凌亂令人慚愧──為基礎進行回想,現狀處於一方面是既得利益和傳統思考,另一方面則是新的主張,二者相爭不下,而民主政治的原則雖然是以民意為基礎,但無法百分之百都按照民意進行。改革與其說是一開始就決定如何進行,實際上則是邊摸索邊進行,在推行改革的過程中,自然會出現適切的解方──我想他的發言大略如此。由於筆記裡還寫下了「真正的走鋼索者」,可以窺見他在呈現流動不穩的政治權力平衡之中,為了鞏固領導權力而耗費諸多心力。
這便是我初次與李登輝直接交談的經驗。從本人口中親耳聽到「我是走鋼索的人」,對於已經開始觀察「憲政改革」的我來說是個大收穫。
不過這段往事尚有後話。翌年有機會單獨會見李登輝,他本人親口對我說:「你的書裡有不盡正確之處」,並向我說明自己進行國民黨內權力鬥爭之中某部分的來龍去脈。關於這點,將在下回的連載中詳細記述。
原文出處 nipp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