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
台灣史

曾吉賢:搶救新興戲院電影放映室


將膠卷裝進光的電影放映室
過往在戲院看電影總會抬頭往後看那道「光束」,也對產出「光束」的黑暗空間充滿好奇與想像。這幾年我與南藝大的學生踏查了許多老戲院,踩進老戲院後第一個想看見的就是充滿膠卷醋酸味與機油味的黑暗空間:放映室。

通常放映室的空間只有不到兩坪大,放上兩部放映機與一台「尋人幻燈機」就佔滿五分之四的空間,兩部放映機是為了讓影片放映換片盒時不會產生中斷,一部電影通常會有四到五個不等的片盒裝著膠卷(民間通常稱為:罐)。

放映時第一盤膠卷快到盡頭時第二部放映機就會啟動亮光,片末膠卷上會有記號,通常是膠卷邊上打洞,在適當時機看著影片的場景與段落啟動馬達隨之切換到第二部放映機,切換太早,觀眾會看兩次重複的畫面,太慢,彷彿掉片或切片。

高明的放映師就在這裡展現技術,切換得讓觀眾不知不覺。因此,我們從座位上望向放映室一定會開著五個小窗口,兩部放映機、兩個瞭望窗和一個經常出現在螢幕邊上投射手寫的字樣;類似寫著:「曾阿賢,你媽叫你回去吃飯。」若此時配上電影畫面情人親密的鏡頭就會有蒙太奇的驚人效果,但通常大家會習以為常。

早期放映室的放映機是使用「碳精棒CARBON」發光,後期才改為燈泡。在「碳精棒」的時代放映師的技術就關乎觀影的品質。碳精棒是利用高壓電流通過正負極的碳精棒時產生燃燒強光,將光透過弧形反光鏡穿透膠卷放映在螢幕上。

操作這樣的放映機要隨時盯著兩隻碳精棒調整間距,間距太靠近,光線太強會影片會曝光過度,太遠,光度變暗。所以影片忽亮忽暗表示放映師疏於調整,認真負責放映師的手是經常放在調整桿上的。

碳精棒發光會產生高熱,同時就讓狹小的放映室溫度提升不少,夏天放映師可能只穿上一件貼身小褲,裸露打赤膊是經常的放映室風景。

所以,在狹小的放映室裡面放映師非常忙碌,要在黑暗只有一盞小燈的情況下完成以下的事情:

一、每二十幾分鐘就要更換片盤。
二、眼睛要不斷看著螢幕的光度調整碳精棒。
三、偶而遞上紙條要立即刻在玻璃片上作成尋人啟事。
四、遇到狀況不好的膠卷發生斷片,更要在樓下觀眾尚未鼓譟時黏接好膠卷,趕緊重新放映電影。

這中間可能要抽空吃飯,倘若放映「特殊片」,更要隨時緊盯燈號是否有警察上門,趕緊讓「特殊片」立即消失!

這樣的放映室其實是電影發展歷史的一部分,更是伴隨電影長出的民間電影文化樣貌,只是我們常常忽略這個狹小的空間,忽略這位把電影膠卷裝進光的「電影人」!

最後一道有默契的光..插片
在扭曲變形的膠卷中發現了傳言已久的「插片」,雖然我在年輕懵懂時早已進入潮州某家戲院有了親身觀影的經驗,對於第一次搶救這樣「差異類型的混搭影片」,更有必要好好檢視膠卷裡的影像,甚至再生!

一座塵封已久的老戲院裡面沒有大布幕、觀眾的座椅,取的代之的是一間間的小隔間,散落一地的伴唱錄音帶以及一張壓克力板,上面寫明:基本消費、小姐台費的金額以及謝絕簽帳。

在櫃台旁邊的牆上一面「嘉惠義警」的匾額仍掛在牆上,沿著牆順著通道爬上一座木梯,一個漆黑的小閣樓漫著醋酸味,打開手電筒,兩座黝黑的老式「碳精棒」放映機仍然望著前方。

牆上仍掛著三盤膠卷以及一些日常與警世的手寫文字,還有落了一地的殘片,這是這座老戲院唯一僅存且又完整的戲院遺件,像時光膠囊般凍結在最後一場電影放映後的亮燈瞬間,一切是那麼完整,只是少了「電影放映師」。

這是嘉義縣大林鎮的「新興戲院」,它在民國43年(1954)設立,一開始戲院名為「仁山戲院」,與距離不到200公尺的另一家「仁海戲院」由當地鎮長出資一同設立。因為正值台語電影流行的年代,加上大林鎮台糖大林糖廠、軍營與工廠的外來人口,也確實帶來了「人山人海」的盛況!

五0年代台灣地方鄉鎮隨著台灣各類型電影與內台戲的蓬勃發展,全台戲院數量快速上升,從歌仔戲電影、台語電影、健康寫實電影到愛國電影一路來到七十年代,接著瓊瑤電影流行後在無線電視台的威脅下戲院開始走向衰落。

即使到了八0年代末的新寫實電影帶來了一股清新的電影嚮往,但是國片電影市場以不如以往,雖然此時影院還有一波好萊瑦電影熱潮下新電影院的設立,但是「錄影帶出租店」雨後春筍般在各鄉鎮設立。

隨後五大片商引進的「影城」,以及有線電視電影台的設立與日劇、港劇熱潮下,台灣傳統戲院此時已到生死存亡之際,進戲院的人少了,家庭習慣「吃飯配電視」,戲院一家一家的關閉。

在這台灣戲院歷史變遷的宿命中,這兩家戲院易手,「仁山戲院」改為「新興戲院」,「仁海戲院」改為「東亞戲院」,但仍然難敵一波波的挑戰。

七0年代新興戲院和許多戲院一樣開始放映成人電影,以台灣特有「插片」方式夾在一般的戲劇電影中,大螢幕上忽然跳接香豔的影像,台下的觀眾沒有驚訝的呼聲與抗議,這是戲院可以繼續生存的一種方法,在地方上形成一種不可言說的默契。

隨著傳產與地方工業的蓬勃發展,生猛的社會力讓戲院也豪邁起來,以「插片」方式放映成人電影的方式逐漸被稱為「牛肉場」的歌舞秀所取代,新興戲院的放映室只剩下控制燈光的作用,放映師離開了,接著歌舞秀被「伴唱KTV」所取代,「戲院空間」已被異化為「應酬交際場所」,新興戲院雖在,其實已經走入歷史。

我們小心的處理掛在牆上的三部膠卷,經過整飭與清潔,在扭曲變形的膠卷中就發現了傳言已久的「插片」,雖然我在「年輕懵懂」時早已進入潮州某家戲院已有親身的經驗,對於第一次搶救這樣「差異類型的混搭影片」,更有必要好好檢視膠卷裡的影像,甚至再生。

因此,新興戲院僅存的放映室不僅見證了戲院走入歷史,更重要的是留住許多時代的訊息在放映機、膠卷、一地的殘片、牆壁的文字與空間佈置上,搶救這些物件,解放藏於膠卷上的影像,再生影像,像考古學般透過物件的考證回看新興戲院過去的歷史樣貌。

並且透過尋訪當年的電影放映師與地方居民的記憶,建立戲院的產業脈絡與文化路徑,成為台灣第一個以搶救與解構「電影放映室」的方法,描繪大林鎮戲院發展歷程與觀影的俗民文化!

感謝大林鎮鎮民代表江明赫先生、照相:洪琳茹、何彥廷、南藝大電影搶救小組。

原文出處 曾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