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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評

沈榮欽:為什麼世界沒有改變中國,反而被中國改變了


最近三十年來,俄羅斯共喚醒世界兩次,兩次都與普丁有關。第一次是一九九一年蘇聯瓦解後,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寫下《歷史之終結與最後一人》,主張民主自由已達歷史頂點;然而接續葉爾欽上台的普丁,在俄羅斯主政期間的民主倒退與自由緊縮,顯示當初福山的樂觀為期過早。

普丁於二○二二年二月二十四日發動的俄烏戰爭,叫醒了大夢初醒的歐洲,讓西方理解到無論國家體制如何變遷,都無法改變俄羅斯擴張的野心。如同史帝芬‧科特金(Stephen Kotkin)在《外交事務》所說,冷戰或許從未結束,俄國仍是鄰國的重大威脅,不過隨著俄羅斯的軍事與經濟實力的下滑,大國對峙的焦點將轉至印太地區,成為中美兩大集團之間的對抗。

俄烏戰爭導致美國社群媒體大量封殺俄國官媒與相關帳號,中國官媒在國際上為俄國宣傳其戰爭敘事,中俄聯手散布假訊息(disinformation)反而因此讓中國官媒受到矚目,儘管中國政府意圖保持表面中立,實際上卻放任官媒在國內宣揚俄國的戰爭敘事,直到「大翻譯運動」(The Great Translation Movement)令中國「內外有別」的雙重言論無所遁形。

中俄官媒聯手可以回溯到二○一三年習近平首度訪問莫斯科時,他與普丁簽訂俄羅斯國家廣播電台「俄羅斯之聲」(Voice of Russia)和人民網新聞共享,隔年俄羅斯國際新聞頻道「今日俄羅斯」(Russia Today,簡稱RT)和《人民日報》締約合作。中俄新聞合作要放在更大的框架下理解,這是中俄共同對抗西方網路與資訊分權化與自由化的一環。

中俄向來主張國家數位主權,提倡網際網路與資訊應該受到國家主權控制。「主權國家有權管控和保障本國網絡安全,任何企圖限制國家網絡主權的行為不可接受,應促進國際電信聯盟在解決有關問題上發揮更加積極的作用。」普丁於侵略烏克蘭前與習近平簽署的《中俄聯合聲明》如此聲稱。

本書正是對於中國在網路、電信與通訊等領域建造全球無形網絡的一次全面體檢。不像俄國赤裸裸地對西方發動資訊戰與入侵烏克蘭,中國除了武力威脅台灣之外,在國際上受到的注意遠不如俄國。

但是正如此書所揭露,中國在打造全球資訊網絡上的成就遠非俄國所能及,從美國阿拉巴馬州的監視器、阿富汗的通訊網路、連結巴基斯坦和吉布地的海底電纜、到委內瑞拉的通訊衛星;中國從陸地、天上到海底,建立了跨越亞歐美非各大洲的資訊帝國。

早期網路自由主義者相信網路不可能受政府管制,反而認為瓦解政府壟斷資訊的能力,將會帶來更為民主與獨立思考的社會。如同約翰‧ 佩里‧巴洛(John Perry Barlow) 在〈網路空間獨立宣言〉(A Declaration of the Independence of Cyberspace)表達「工業世界的政府們」代表過去,網路代表未來,將解放人類思想。

在網路的世界裡,政府沒有統治權。這種思想也蔓延到美國政治,二○○○年美國總統柯林頓(Bill Clinton)在敦促國會與中國實現貿易正常化時說道:「毫無疑問,中國一直試圖嚴厲鎮壓網際網路,祝他們好運!那就猶如試圖把傑樂(JELL-O)果凍釘在牆壁上。」

後來的發展證明這些看法錯誤得有多離譜,中國不僅成功地將果凍釘在牆上,而且十分牢固。在柯林頓的支持下,中國於二○○一年以開發中國家地位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快速成長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利用充足的資源與金錢打造了數位極權,並且對外輸出科技給極權國家監控人民。鑲嵌於世界經貿網絡不僅沒有改變中國,反而給予了中國更充分的資源與科技改變世界。

從這個角度而言,《中國網路圈套》與詹姆斯‧格里菲斯的《牆國誌》是中文世界理解中國網路發展的兩本傑作。《牆國誌》講述了中國如何從一無所有到打造數位極權的故事,而《中國網路圈套》則專注於中國通訊網路在世界擴張的過程,兩本書正好彼此互補。

從更廣的視野來說,這兩本書又和《大熊貓的利爪》、《無聲的入侵》與《黑手》互補,前兩本書說明中國如何利用無所不在的通訊網路監控人民與向外擴張,後者則記錄了中國透過綿密的政商網絡滲透、影響與威嚇加拿大與澳洲等西方國家。

上述整合正好揭示中國銳實力(sharp power)的來源與影響,以及美國對中交往政策(engagement policy)的弱點,從而解釋了「為何世界無法改變加入國際體系的中國,反而為中國所改變」的大哉問。

具體而言,《中國網路圈套》首先以北電(Nortel)的隕落與華為的興起說明中國通信產業技術的發展,從剽竊、模仿到創新的過程。北電於一八九五年成立於加拿大蒙特婁,是罕見的百年企業,以無數創新聞名於世。一九六八年製造世界第一支將撥號盤鑲嵌於聽筒的電話。

一九七九年開發出全球首個數位電話交換器DMS-100,市值曾經占多倫多股市四○%,是加拿大的國寶企業。一九八八年北電合資進入中國時,任正非才剛剛創立華為一年,屢屢掙扎於破產邊緣。但是到了二○○七年,華為的營收已經超越北電。二○○九年,北電宣告破產,華為大量接收北電的研究人員。

華為的興起與北電的衰落是世界通訊產業的大事,卻很少有人記錄、比對。雖然北電的破產不能完全歸咎於華為,但它管理失敗、網路泡沫破裂、自大與創新停滯,都是造成自身隕落的原因。

這如同華為的成就不能完全歸功於侵犯智慧財產權一樣,一九九七年至二○一二年間,華為花費至少十六億美元雇用IBM等企業進行企業改造與轉型,占公司每年營收的一%。但是華為使用逆向工程抄襲、雇用駭客剽竊,以及北電破產後在總部被發現裝設了竊聽器等,也是兩者一興一衰的重要原因,由此便可以看出作者強納生.希爾曼探究真相的功力。

然後,作者描述了中國網路事業國際化的策略,其中華為的歷程尤其重要。例如美國企業因追求利潤不顧鄉村網路發展,造成城鄉數位落差加劇,卻也給了像華為這樣的中國企業機會,讓它能走進農業州從「鄉村包圍城市」,

後來美國聯邦通訊委員會(FCC)基於國安理由要求全面移除華為和中興設備,預計將耗資近二十億美元。華為在全球市場也採取同樣的策略,從阿富汗到肯亞,所有為西方國際大廠所忽略或因地緣政治而不便前往之地,都可見華為的足跡,直到成為當地的主流為止。

儘管已經有不少像《牆國誌》這樣優秀的作品,說明中國如何以數位科技監控與壓制新疆、圖博等地的人權,但是對於監控產業如何發展,則較少引起討論。《中國網路圈套》填補了這方面的空白,記錄了中國發展監視器與大數據的過程,以及如何輸出至國際,從而助長威權國家對人民的監控與壓制。冷戰時期西方擔憂共產黨輸出意識型態與軍火與西方對抗,如今中國則將意識型態深藏於科技產品輸出,用另一種方式為威權主義提供軍火。

作者也沒有忽略中國在天上海下的發展。一九九六年因李登輝總統赴康乃爾大學演講,引發中國發動台海飛彈危機。中國在大規模軍演中,朝東海發射三枚飛彈,距離台灣軍事基地僅十六公里。

第一枚飛彈命中目標,第二及第三枚飛彈因為美國關閉GPS訊號而射偏,中國政府因而下定決心,開發自己的「北斗」全球衛星導航系統及定位系統。此後中國華為、小米、歐珀(Oppo)、維沃(Vivo)手機都預載北斗衛星導航系統 ,連全球市占率高達八○%的大疆商用無人機也是如此。雖然中國在低軌衛星的技術落後美國,但是中國把自己定位為新興衛星網路中樞,藉由在夥伴之間扮演媒合角色,在奈及利亞等國家從中獲得商業與政治利益。

海面下中國則大力推動海底電纜,即使三十年前這對中國仍全屬陌生的領域,但是如今中國的光纖電纜橫跨中國與巴基斯坦和衣索比亞與吉布地邊界,華為則忙著配合「一帶一路」安裝路由器與轉換器,翻修港口網路,全速朝向「中國製造二○二五」的世界前沿目標前進, 並希望在二○三五年達成「中國標準二○三五」,由中國制定下一代的全球標準。

《中國網路圈套》是了解中國網路發展的一本重要著作,讓我們得以ㄧ窺過去三十年來,中國如何發展網路產業並暗中在世界布局,這對理解中國的銳實力來源與預測中國對世界的影響至關重要。

原文出處 沈榮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