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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評

聖嚴法師 : 《聖者的故事》愚路尊者


在佛陀時代,印度舍羅伐城的地方,有一位婆羅門種族的居士,他的太太雖然為他生了好多孩子,但是每次生下不久,就死亡了,這使他煩惱非常。

有一次,他的太太又懷孕了,並且快要臨盆了,這又使他焦急起來,他想他是命中註定絕子絕孫的了,這回生下的孩子,誰能擔保不跟以往所生的孩子一樣呢?

當他正在憂愁痛苦的時候,他家鄰居的一位太太來向他建議:「你太太臨盆的時候,可以來喚我一聲,我希望能夠幫助你,試試你的好運氣。」

不久,孩子生下了,是一個又白又胖的男孩子。那位鄰居的老太太,替孩子洗乾淨了,也包裹好了,又在孩子的嘴裡餵了最好的生酥,然後交給了一個婢女,教她抱著孩子,放在大路的十字街口,如果看到出家人經過之時,不管是佛教的出家人,或是外道的出家人,都要向他們恭敬虔誠地說:「聖者慈悲,接受這個小兒禮聖者之足。」直到日暮時分,如果小兒不死,你就把他抱回來。

那個婢女,照著所吩咐的話,一一做了。那天,街上來往的出家人特別多,有的是佛教的,也有好多是外道的,其中當然有著好多是得了道、證了果的出家人。那些出家人,聽說「小兒禮聖者之足」,他們便會停下腳來為小兒祝願:「願令你這個小孩子無病長壽,天神擁護,父母所願,悉令圓滿。」

最難得的,那天上午,佛陀也出來托鉢行化,經過該處。那個婢女見到佛陀的威儀和相好,不禁五體投地,頂禮佛陀,並且指著小兒說:「世尊慈悲,接受這個小兒禮世尊之足。」佛陀聽了,非常歡喜,所以也為這個小兒,作了同樣的祝願。

這樣一來,一直到晚上,孩子還是好好地活著。那位居士見婢女仍舊抱著活的孩子回家,真是高興得不得了。繼續過了好幾天,孩子漸漸地大起來,他家便大會親友、大請客、大慶祝,並且為這孩子取名字。大家都說:「這個孩子既然是放在大路邊上才能活的,就應該叫大路。」

大路是非常聰明的,漸漸長大了之後,也學會了各種各樣的技能和學問。當時印度外道最高的學問是四種《吠陀經》,也被大路通通學會了。因為他有學問和大智慧,好多人家的孩子,都送到大路那裡去做學生,後來他的學生,竟有五百個之多了。

在大路出生後沒幾年,大路的父母,又為大路生了一個弟弟,也用同樣的方法教婢女抱著放在大路上的十字街口。但是婢女偷懶,只在小路邊上坐了一天,幸而佛陀在那天的上午,也在那條小路上經過了一次,並且也為小兒作了與過去同樣的祝願。因此,在慶祝會上為之取名的時候,大家又說:「這個孩子既然是放在小路邊上才能活的,就應該叫作小路。」

可是,小路的頭腦,恰恰與他的哥哥相反,愚笨的程度,簡直難以形容。他的父親也請了最有名的老師教他讀書,但他還是沒有辦法:老師教他兩個字,他記住了第二個字,便忘了第一個字;再學第一個字,又忘了第二個字;學這樣不成,換學那樣也不成。最後,逼得他的老師無法可想,只好向他的父親辭職,並說:「我是沒有辦法再教令郎了,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因此,愚笨的小路,漸漸出名了,他已笨得不能再笨,大家就給他取了個外號,叫作愚路。這個愚路的外號,後來一直被人家喊了好久好久。漸漸地,他們的父母年老了。父母對於大路是能夠放心的,至於愚路的低能,卻使父母擔心。所以當其父親臨終之際,特別叮囑大路,要好好地照顧弟弟。

當他們的父親死了不久,舍羅伐城裡來了很多佛教的出家人,全城的人,聽說這些出家人是由佛陀的大弟子舍利弗和目犍連帶著來的,所以都到城門口去迎接,因此也引起了大路的好奇心,他也雜在人群裡去湊熱鬧,致使他聽了二位尊者以佛法的開示,他發了一些疑問,也求得了滿意的解答,這使他敬佩得無以復加。於是,大路發心出家了,出家之後,如法修持觀想,不久以後便證了阿羅漢果,這是小乘出家人修道最高的果位了。

大路出家之後,愚路無依無靠,既沒有治家理財的本領,也沒有自謀生活的能力,他只好去做乞丐了。

有一天大路出外行化,在路上遇見了愚路,大路問了弟弟一些生活的近況,心裡就想:我這個愚笨的弟弟,如果也能出家,那該多好?但是不知道他有沒有出家學佛的善根?阿羅漢多數是有神通的,他便入定,用神通觀察,知道愚路是可以出家的。於是,便收愚路出了家,也給他授了比丘戒,成為一個真正的僧寶之一。

出家人不是吃飽了飯坐著玩的。出家的目的,是在如法的修行;但要修行,首先要懂得修行的方法,這就是出家人為什麼要誦經和看經的理由了。

大路尊者,為了要使他的弟弟,現在又是他的弟子愚路,能夠如法修行,便教了他一個偈子:

「身語意業不造惡,不惱世間諸有情;
正念觀知欲境空,無有之苦當遠離。」

愚路是世界上最笨的笨人,小時候老師教他兩個字,他都沒有辦法記得住,現在教他這樣深奧的四句話,當然是更加沒有辦法了。但他並不灰心,他天天讀誦著這四句話,時時刻刻地讀誦著四句話,在寺內讀誦,到寺外也讀誦,一連讀誦了三個月,在附近放牛牧羊的人,都因聽了他的讀誦而能琅琅上口,默默地記住了,愚路還是不得要領,甚至反而去向放牛牧羊的人求教。

像這樣的情形,使得大路尊者,也覺得束手無策,所幸大路尊者是一位有了神通的聖者,他便入定觀察愚路的根機,看他究竟應用什麼方法才能化開他那愚笨的業障。大路尊者用神通觀察之後,始知應該採用訶責的方法來激勵愚路,他便把愚路叫到跟前,故意問他所學的功課如何了?見愚路無話可對時,便將他一把推出門外,並厲聲訶責他:「你是至愚極愚,至鈍極鈍的人,像你這樣的笨人,佛教裡要你做什麼?」

這使愚路太傷心了,他站在大路尊者的門外,思前想後,怨恨自己的愚笨,他想:我現在算是什麼呢?我已出家了,所以不再是俗人,但我已被佛教趕出來了,所以也不是出家人了!於是越想越傷心,他傷心地哭泣起來,哭得像個迷失了路途,既哭得傷心,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好在佛陀是無所不知、無時不覺的大慈悲父,此時正好經過大路尊者的門口,看到愚路在悲傷地哭泣,佛陀便走近去親切地問他:「你有什麼困難,要我幫助嗎?」

愚路見了世尊,先是吃了一驚,但當他發現佛陀的態度是那麼慈祥親切時,他才定下心來,訴說他的苦衷:「世尊啊!因為我太愚鈍了,三個月誦不會一個偈子,所以被我的親教師大路尊者趕出來,不要我出家了,現在我真不知應該如何是好!我又無處請求申告,所以我很傷心。」

「這是不要緊的,佛法不是你的親教師一個人的,佛法是由我經過三大無數劫的無量千百苦行而得來奉獻給一切眾生的。」佛陀又接著問愚路道:「既然如此,你願意讓我來教你嗎?」

佛陀的慈悲,使愚路感覺太意外了,他還不敢相信,佛陀真會親自教他,所以他以懷疑的口吻說:「世尊啊!我是世界上至愚極愚,至鈍極鈍的人啊!怎可接受世尊的親自教導呢?」

於是,佛陀向他和藹而懇切地說了一個偈子:

「愚人自說愚,此名為智者;
愚者妄稱智,此謂真愚癡。」

因此,愚路便隨著佛陀走了。佛陀教他兩句法語:「我拂塵,我除垢。」然而,笨人終究還是笨人,即使佛陀親自教他,他還是記憶不住。

佛陀知道愚路的業障太重了,要等業障消除之後,才會好轉起來,於是叫他為大眾比丘擦拭鞋履上的塵垢。大眾比丘們先還不肯讓他擦拭,唯恐他笨手笨腳,呆頭呆腦地把大眾的鞋履反而弄髒了、擦破了。為了這是佛陀的意思,大眾比丘們才沒有堅決反對。

佛陀的指示,當然是不會錯的,因擦拭鞋履的塵垢,與他所誦的「我拂塵,我除垢」,是能相應的,他天天誦著這兩句法語,天天擦拭鞋履的塵垢,一邊誦,一邊擦,經過一段時日之後,他的業障果然消除了,他能將這兩句法語牢牢地記住了,他的心境也開朗了,他的智慧也顯現了,他對塵垢的意思,也豁然開悟了。

有一天夜裡,他突然能向自己自問自答了,他想:「世尊教我讀誦的兩句法語『我拂塵,我除垢』,究竟是什麼意思呢?噢!我知道了,塵垢有內外兩種的分別,那麼世尊教我的塵垢,究竟是內心煩惱的塵垢呢?還是外在大地的塵垢呢?這是不可用言語表達的絕對真理呢?還是可用言語表達的相對真理呢?噢!我又知道了:

此塵是人的貪欲,而不是大地的塵土。
此塵是人的瞋恚,而不是大地的塵土。
此塵是人的邪見,而不是大地的塵土。
有大智慧的人,應離貪欲、瞋恚與邪見。

噢!我知道了,只有離了貪欲、瞋恚與邪見的人,才是真正能夠拂塵除垢的人。」

就在這自問自答的過程中,他便斷除了一切煩惱,達到了「所作已辦,不受後有」的境界,證得了阿羅漢的聖果聖位。

現在是愚路尊者了,他已是佛陀座下的聖弟子與大比丘了。但他證道之後,仍然坐著不動,直到第二天大路尊者經過他的面前,還以為他是坐在那兒瞎用工夫哩,所以走過去,拉起他的手臂,並且對他說:「你趕緊起來學習讀誦吧!學會了讀誦再去打坐思惟吧!」

大路尊者的好意關切,愚路尊者是能瞭解的,所以他任由大路尊者拉他的手臂。此刻的愚路尊者已經有神通了,大路尊者拉著他的手臂走了好長一段路,他只是把手臂無限地延伸出去,身體卻依舊坐在原位不動,當大路尊者覺得不對,回頭看他時,才露出欣慰的微笑,知道他已證得聖果聖位了。

這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奇蹟,愚路尊者是眾所周知的大笨人,像這樣的大笨人,竟然也能在佛教中出家,也能證得阿羅漢果,這在一般的凡夫看來,實在很難相信。尤其是其他的外道,不唯不信真有此事,甚至利用這一機會來破壞佛教和毀謗佛陀,他們說:「大家看呀!佛教有什麼了不起崇高偉大的呢?佛教的聖果聖位,連一個笨得不能再笨的笨伯也能證得到,那有什麼稀奇?」

殊不知,佛教的崇高偉大也正在於此。佛法是平等的,只要有人肯學習,有信心,依教奉行,工夫到了,不論何人,都能證到聖果聖位的。佛陀為了用事實來證明表現給大家看,便教阿難陀尊者,差愚路尊者去教誡比丘尼。

這一個由愚路尊者教誡比丘尼的消息,在先一天傳出之後,比丘尼之中有十二個年輕而頑皮的人,便猜測著說:「這是瞧不起我們女性出家人的舉動嘛!長老比丘之中,有那麼多有智慧、能說能辯的大德比丘,為什麼不來教誡我們,偏要派愚路來,愚路在三個月中誦不會一偈,他能教誡我們什麼名堂?」

有的則說:「既然如此,我們也可以給他一點顏色看看,叫他能上臺而不能下臺。」

她們如此這般地計議了一番,便去分頭工作。一半人員布置講堂、講臺與講座,布置得特別莊嚴華麗,法座擺設得特別高大,好讓聽眾們,大家都能清楚地看到說法的人;另一半人員則分頭上城裡去大肆宣傳,不論大街小巷,都去一家一戶地宣傳著說:「明天我們寺裡有一位大法師來說法,來教誡我們,那位法師是最最有智慧、最最有辯才、最最會說法的上座比丘,凡是聽他說法之後的人,人人都能見道得道,不再輪迴生死,而得涅槃清淨。所以勸請大家不要錯過了這個大好的機會。」

因此,到了第二天,愚路尊者尚未到達,全城的善男信女,已在比丘尼寺內,擠得水洩不通了。大家都在等待著大法師的光臨,而那十二個年輕又頑皮的比丘尼,卻偷偷地躲在一旁,吃吃地發笑,她們以為這下子可叫愚路尊者難堪定了。

終於,愚路尊者,帶著一個伴從的比丘光臨了,大家見了,都很懷疑,這兩個比丘之中,究竟那一個才是大法師?如果說是愚路尊者嘛,那簡直是不能想像的事,如果說另外一個比丘嘛,顯然那個比丘的年紀太輕,不可能是上座大法師。

大家正在懷疑猜測之際,愚路尊者已經走進了講堂,踏上了講臺,他以神通觀察知道那個高大的法座,不是為了恭敬,而是為了取笑,所以伸手一按,那高大的法座竟像棉花堆似地,縮了下去。但是當他安詳地坐上法座之時,年老證果的比丘尼們,固然相信愚路尊者會有大法供養的,一般的凡夫們,卻覺得大大地失望了,甚至覺得他們是被愚弄了,因此,大家議論紛紛地吵鬧著。

愚路尊者,胸有成竹,他知道,在這種情形下,用嘴說法是不中用的。於是,坐下之後,隨即入定,表現神通,從座上忽隱身不見,飛在空中,由東邊出向西邊入,由西邊出向東邊入,由南邊出向北邊入,由北邊出向南邊入;空中坐,空中臥,身上出水身下出火,身上出火身下出水;履水如平地,入地如虛空。一共作了十八種神通變化以後,還復坐於原座。

凡夫見到了神通變化,無有不起恭敬心的,無有不作稀有想的,無有不去五體投地而如大樹倒的。這樣一來,大家恭恭敬敬地靜止下來了。當靜得鴉雀無聲的時候,愚路尊者開始為比丘尼們說法了:

「諸位姊妺,你們都知道我在三個月中,誦不會一個偈子;但是我要告訴你們,即使用七日七夜的時間,也無法說盡其中的任何一個字。所以我想,今天只能約略講說其中的一句。」

「你們聽著:佛說不令一切有情眾生,造作種種的惡業。所謂惡業,又不外乎身、口、意的三大類別:我們的身體,可以造作殺生、偷盜、邪淫的三種惡業;我們的口舌,可以造作妄語、離間語、罵人語、綺雜無意味語的四種惡業;我們的心意,可以造作貪欲、瞋恚、邪見的三種惡業,合起來說,就是身口意的十惡業。佛說這些惡業,都是由心為主宰,如果大家不去隨著惡心而作惡業,大家便能離苦得樂。……」

當愚路尊者說到此處,還想繼續向下說去,但是聽眾之中,已有一萬二千人,都因此而見道、得道了,從小乘的賢位乃至無上的菩提之心,都有人得到了。

這是一次最最成功的度化;這次的成功,使得愚路尊者的名號,永遠留在佛弟子們的心中,也永遠留在佛經之中。也給愚笨的人們帶來了學佛的勇氣,也為平等的佛法創造了無上的光榮。

愚路尊者是什麼人呢?他就是《彌陀經》中的周利槃陀伽,《根本律》中譯為朱荼半託迦,意思是小路。

(此篇取材於《根本說一切有部毘奈耶》卷三一改編而成)

附記:在《增一阿含經》卷一一〈善知識品〉第二0之一二,記朱利槃特的出家學法,愚笨而證無盡的事:佛初教他念掃帚字,記住掃忘了帚,記住帚又忘了掃;但他卻由去塵除垢的意思,思惟而證了阿羅漢果。

原文出處 聖嚴法師 法鼓全集《聖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