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士骨灰今天送回雲林家鄉,照顧他近三年的姪女雅蘭私訊我說:「早上帶叔叔到史語所看最後一眼,也讓老同事送他一程。」
我說:「妳辛苦了,我一直覺得富士去更好的地方了。」
雅蘭說:「是的!我覺得他生前許多的疑問,應該都得到解答,他會很高興。」
富士走的那天,我也在臉書上說:「我不捨多於悲傷,他罹癌病苦三年,仍盡力做好人生功課,他鑽研宗教與醫療,想必從容體驗往生之路……」
我當記者時,獲知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林富士以文獻分析及田野調查研究台灣的童乩,特別去採訪他。
擁有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博士學位的林富士,在雲林台西的鄉下出生長大。他說小時候村子裡沒有醫生,民眾生病通常求助童乩,他還有幾位親戚是童乩,這是他研究童乩的動機。
林富士研究靈媒、宗教與醫療等主題,了解台灣童乩長期在社會上的負面形象,有些學者認為童乩是「瘋狂」、「妄想性精神病」,但他也聽到童乩「我不是瘋子」、「我是另一種醫生」的聲音。
他還進行一項名為「台灣童乩基本資料」的調查工作,對約六百個童乩進行訪談,並長期在廟會場合進行田野考察,拍攝進香活動和童乩儀式的影像,記錄了約四百位童乩的儀式展演。
雖然台灣童乩有太多負面社會新聞,但在林富士的田野調查的案例中,確實有些童乩不涉財色,甚至根本就不想當童乩,卻感覺被神明逼迫去做。
林富士說,台灣的童乩與世界各地的「巫者」(薩滿)一樣,在成巫的過程中,挫折、創傷或痛苦的經驗是必經之路,而在自我醫治(或接受神療)的過程中,也逐漸獲得醫療他人的能力,因此被稱為「受創的醫者」(Wounded healer)。
後來,有位自稱「通靈人」現場為民眾通靈和解說,我特別邀林富士前來觀察,結果這位通靈人跟主辦單位抱怨我帶學者來找碴。
其實林富士並未批評這場「通靈座談會」,他覺得整個活動像是心理治療師帶領下的「群體醫療」。
對靈媒可能誤導民眾的問題,林富士認為,靈媒是各地自古以來就有的社會現象,有其存在的道理和功能;現代民眾求神問卜,其實大都心中已有選擇和答案,只是想要找尋外來、神祕、權威的力量來加強自己的決定,所以不必誇大靈媒的影響力,也不必過度歸咎靈媒。
幾年前,有位朋友跟我說,他認識一位在都市工作幾十年的原住民知識分子,突然看到很多「祖靈」來找他,希望他回部落當巫師。我的朋友覺得不可思議,所以我特別去請教富士。
富士提出兩種解釋:第一、這位原住民的祖靈真的來找他。第二、這位原住民可能在都市生活遇到挫折,因內心想要返鄉而出現說服自己的幻覺,這是心理學常見的解釋。
三年前,富士連續遭逢喪妻及重症,讓我一直掛在心上,但他在苦痛中展現的修持,卻撫慰了我的心靈。
佛法說的人生八苦,每個人都要獨自面對,就看我們有沒有優雅的姿態、高貴的情操?富士大病暫且不死,先想到的不是如何康復,而是利用可能的餘生,趕緊完成重要的著作。
當時我在臉書分享一張我在飛機上拍下的日本富士山照片,這座美麗的山也是日本人眼中最接近天的山。富士的名字,在日文「富士」(fuji)與「不二」(fuji)、「不死」(fushi)諧音,我以這張照片鼓勵富士,他必留下不朽。
富士的遺物還在整理中,雅蘭問我想不想拿個東西當做紀念?我想到富士這三年來供奉在中研院宿舍小客廳的觀自在菩薩像。6/23我獲知富士剛走的當下,心中自然誦念一句:「觀自在菩薩。」
*這張照片是去年攝於中研院美食廣場,富士鼓勵翁佳音和我繼續做台灣史的史普工作。
原文出處 曹銘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