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以台北市二二八紀念館諮詢委員的身份參加二二八紀念大會。今天的紀念會有些暗潮洶湧,族群融合並不是那麼容易達到的境界。西羅亞盲人合唱團的歌聲「阮若打開心內門窗」,寄予「看見五彩春光」的希望。
有兩則涉及二二八事件台中眷村外省人經歷的訪談記錄壓在我心裡三十幾年了,再不整理,實在對不起當年信任我如今已不在世的受訪者。現先在臉書將與二二八記憶相關的部分擷取披露,以增加大家的瞭解。
1987年四月,我在台大歷史系學長張秀蓉教授引介下,進入她成長的台中光大里空軍眷村(光大二村)的日式房舍訪問。光大二村位於台中市北區五權路、大雅路口,是當初日本陸軍上尉宿舍,最早有10間,分成兩排。1946年有20戶來台灣接收的空軍技術人員(負責建造、修理飛機)和家屬住入這10間木造平房,每兩戶合一間。這20戶以外都是1948年和之後來的。1988年光大二村100多戶居民搬遷到孔廟附近興建完成的國宅「莒光新城」。
(一)張仲達先生 (19870413胡台麗訪問)
民國3年生。浙江義烏上溪鎮人。我8歲隨姐姐到杭州。姐夫眼光遠,要我學機械。23歲考入杭州美國飛機廠,是技術員。那機廠是美國商人開的,招牌寫的是中央杭州飛機製造廠,飛機造好賣給中國空軍。抗戰期間1940年機廠遷到到緬甸,1942再從緬甸撤退回來。之後到雲南昆明,再到廣西桂林第四飛機製造廠,與徐朔萍(上海人,其父也是杭州飛機廠的)結婚。廣西只住7個月。美國機廠結束了,我們被分到全國空軍各機廠工作。1943年二月我來到四川第三飛機製造廠。1944年空軍考選接收人才。訓練班6個月畢業。當時在四川成都,剛好生長女大毛。1945年8月14日抗戰勝利,大毛學會走路。
抗戰勝利後被選派來台灣接收,空軍技術人員共來了70幾個。我1946年1月22日到台北。23日休息一天,24日就到台中,接收日本41航空工廠,修理與日本空軍有關的車輛。接收場地變成汽車修理工廠,招了104位工人。有此基礎,後來爭取到將台灣飛機製造廠設在台中水湳。
1946年10月6日妻子才來,住入這房子。原來是塌塌米房子,眷屬來,我這間先改裝好。光大二村當初是日本陸軍上尉宿舍;平等里、邱厝里是校官宿舍;賴厝里、模範村是是士官兵宿舍。國軍將校官來的較晚。台中這地方最早有眷屬來的就是這村子。剛來時這十間房子周邊都是稻田。當時我們車上插一面小國旗,開到十字路口時一般百姓會恭敬地行九十度禮。街上行人都穿木屐,聽起來很吵。工人吃飯帶的飯盒三分之二是白蘿蔔絲,另三分之一才是米飯。
二二八事變警察與民間為買香菸產生衝突。二二八那天下午下班前接到命令說沒事不要外出。如真有事非要出去,要穿便衣免得發生事故。我們當時也不知是什麼原因。台中是3月2日(3月1日是桃園、新竹),幸好當天有位同事結婚,我們這些機械人員沒上街。但有批軍官上街都挨打。3月2日台中處理委員會9點在台中戲院開會,開到11點,由戲院出來看到外省人就打。下午兩點,廠方要眷屬都撤到機廠裡面。當時我送眷屬上車,並到機廠請廠長雲鐸發20枝槍以保衛眷村。廠長說要我去看佈告,應變處置。當晚我站在北機廠碉堡守衛。那時逃到機廠老少共99人(外省人),也有商人。
3月2日避到機廠,中午、晚上都沒得吃,直到3日中午才吃到東西。共有200斤米,只能煮稀飯。當時長女大毛4歲會講話了,說稀飯好好吃,而她妹妹還不會走路。
我們逃到機廠,有一個本省人幫我們釘門。那幾天天天下雨,那人曾穿雨衣,買三包花生米,放在長統靴中拿到飛機廠給我們吃。
從3月2日開始,3到6日那四天,天天有大批民軍來圍打機廠。上面命令不可開槍,挨打不准還手。民軍都朝天開空槍,嚇你。我們守衛的說:還差30碼了,指揮的還說不准開槍。4日和5日6點鐘交班。到5點半有人開槍了,大家都開了,民軍不敢過來,退了一批。4日那天廠長雲鐸找我,說豐原過來700位民軍,靠我們這幾位,要守得住。我勇敢地答覆:「是、是」。二二八事變時全台灣只有一團軍人。機廠只有一個班,大約10個兵。
當時台中有一間光復後新開的白宮酒家,負責人是謝雪紅。這女人沒結婚,很漂亮,口才很好。她和我們這批工人特別接近。我們當時不知她有機密任務。後來才知她以開酒店名義做間諜工作,是共產黨。二二八事變時她出來領導。
二二八事變的民軍,有批親日,有批親共,不團結,都想得到水湳機廠當老大。他們的武器是靠接收派出所、警局搶來的。好在機場做了圍牆,否則我們就慘了。我們雙方對著機廠空地開槍,彼此嚇退。我們近100人沒得吃,為一天兩頓稀飯,晚上派人出來,到附近幾個眷村搶米,被發現會挨打。機廠中沒有電(被切斷)。後來廠長請本省官兵,說暫時歸你們管,我們行動不便。5日把權交給他們。這批人和處理委員會溝通,6日他們向處理委員會投降。處理委員會讓米進來,我們生活正常了。8日要我們回到眷村,但不敢保證安全。
到了14日(國軍11日來台)台北辦事處派小飛機丟下報紙,說國軍下午可到台中。國軍抵達處理委員會(中心點在台中師專),我們把槍械拿回。後來台中市長犒賞一位消防隊長。據說原先計畫將我們集中在一個眷村,想把我們殺光,但這位消防大隊長說這些是國家優秀技術人員,不可殺,因此把我們的命保住了。本省人變化很快,14日下午路過中正路還沒有動靜,一、兩個小時後回到中正路,歡迎國軍的彩牌都紮起來了。
這十幾天在機廠有一小孩出生,名叫曼萍。以後這機廠造了126架飛機(PT-17教練機),第一架飛機就以228事變時出生的孩子為名,命名為曼萍號。之後造的飛機也是依序以新生兒名字命名。
二二八時台中只有一、兩個外省人被殺,一個少尉挨打,裝死,躺在馬路上。台灣人說「死了,死了」,他拔腿就跑了,來到我們這裡。我們村中沒人被殺的。村裡二十家男人,十六位逃到機廠,四位留在村中。這四人中有一位杜先生被抓走,早上9點給他吃個飯糰,下午3點再吃一個,說晚上要殺他。但後來還是放回。
二二八以後,什麼事都不做,只買米,全放在櫃子裡儲存,怕事情再發生。一直到三月底生活才正常。
二二八事變後來派來的國軍21師是作戰部隊。我們這造飛機工廠,是地勤部隊。我當30幾年軍人,沒拿過槍。接收時身上有兩隻槍。
我們空軍都是技術人員,待遇較好。陸軍待遇不好。我看過陸軍買鋼筆不給錢,我把他叫來罵,打他一耳光,鋼筆錢我出了。本省人看來的陸軍生活苦,有今天沒明天。
陳儀不是因為228事件被槍斃,杭州快淪陷時他和共匪搭上,是間諜。二二八事變時沒30碼不能開槍是陳儀下的命令。初期台中沒什麼死傷。
(二)俞孝清先生(19870414胡台麗訪問)
民國5年生。浙江寧波人。民國25年考入中央航空飛機製造廠(那時不算空軍),做技工。第二年就七七抗戰,遷廠。遷湖北,再遷雲南昆明。民國27年底到緬甸,民國29年正式造飛機。在緬甸一直到31年4月。再派到四川成都空軍第三飛機製造廠,直到勝利。35年3月來台灣接收(張仲達第一批來,我是第二批來的),先在陽明山稍微休息,再到台中。大都是後勤部隊派來台灣接收,共72人。我們只接收廠房、機器。戰鬥機不是我們接收,是部隊接收的。日本飛機沒什麼好飛機,都拆掉報廢。我們都用美國飛機。
二二八晚上下大雨,我還在工作,管車輛運輸。上面命令要把庫房中步槍、機關槍送到新竹辦事處。3月2日剛好一同事要結婚,紅綠紙不夠,上午10點,我騎腳踏車上街買。到台中戲院(中正路遠東公司邊上戲院)門口,很多人在看。我覺得好奇,便進入戲院。有人發傳單給我,上面寫要把外省人趕到海裡去,殺光。我把傳單一放,回來告訴參加婚禮的人,不要出去了。後來聽說戲院開完會出來就有人在街上被打。我們穿皮鞋,衣服是中國式,扣排扣,中山裝,不說話也看得出來。但並沒有人被殺。有人逃到百姓家中。真正的老百姓還是保護我們。聽說有十幾個人被打,後來市政府重傷賠十萬,輕傷賠五萬。
3月2日下午,廠方用汽車送我們入機廠。機廠本身有軍火庫房。二二八時我們眷村已住了20戶,各戶男子負責守衛,一人一枝步槍,一枝手槍。
當天下午有部卡車開入機廠。下來的都是高中學生,穿日本人飛行衣。機廠衛兵報告廠長雲鐸,廠長說讓他們進來,不可掃射。他們要借500枝步槍,3枝機關槍,3部卡車。廠長說借東西沒關係,但總要有人負責。但你們都是小孩子,回去吧。他們也不敢怎樣,就回去了。晚上又有人來談條件,一個是本省空軍中尉,一個是少尉當大隊長。那時廠房電燈不亮了,自來水也有毒。他們對廠長說:我們幫忙,和外面人溝通。他們返回後提了幾個條件:庫房交出來給台灣空軍自衛大隊管;衛兵撤退,衣服脫掉,武器放下,在裡面等消息;明天就把米菜送進來。
我們說如果有處理委員會負責人出面,我們就交出來。第二天謝雪紅來了。她穿藍色列寧裝,那時40歲。廠長說:「我們把接收的財產交給妳,希望不要破壞,是國家的」。我們把槍都放下,等他們處理。那時兩個官對廠長說這個機廠仍要開,但不要用你們這批人。廠長說我也沒這個權。這是空軍總司令派來最優秀的人,將來要造飛機的。這些人的薪餉都是南京政府來的,對你們有益無害。他們說:設廠時還要請廠長當顧問。廠長說還有高級職員可教你們,你們可以彼此學習。他們走後廠長說我們來此目的是接收後可以回杭州,這邊是暫時性的。
二二八事變我們在廠裡住了兩星期。事變時省主席是陳儀,他曾說台灣不需要軍隊,可調回大陸。台灣雖無軍隊,但各機關有衛兵,可能只有二、三百位外省衛兵。廠長對大隊長、中隊長一個個講,說放下武器沒關係,廠要發展,不能得罪百姓。
一般百姓很好,我們這一小群人也沒什麼力量,雖有機關槍,但不想濫殺無辜百姓。廠長並沒有什麼錯。
三月半廠長聽處委會的話,要重開廠,眷屬要集中,在平等里,第一批是軍官太太,第二批是我們。後來處委會又說國軍登陸了,不要搬遷了,這裡較安全,叫我們把他們拿去的東西再搬回來。事後知道台中市民代表(不是處委會)在消防局開會時說要殺光我們。有位消防隊榮譽大隊長賴榮木(當台中市議員很久)說消滅這批人雖沒問題,但要把眼光放遠大,國軍一定會來,不知會如何報復。後來這消防大隊長得到市政府十萬獎金。市長是大陸派的,國軍到時,就搭好「歡迎愛民的國軍」、「歡迎白(崇禧,國防部長)、吳(鐵城,上海市長)、朱(家樺,教育部長)三大員」。汽車開過處,百姓把日本軍刀、手榴彈交出,馬上改變成歡迎。
後來這機廠造了百餘架飛機,是PT-17教練機,送到岡山官校訓練學生用。第一架飛機出廠時上面命令要把廠長雲鐸調走。廠長說無論如何心裡不舒服,調得太快了。
二二八事變後白崇禧來視察,曾對廠長說:你們等於投降,隨隨便便放下武器,實在不應該。軍人要拼命,否則你們這個部隊可以解散了。但你們是專才,國家需要你們。
*2019年光大二村第二代組成的光大二村聯誼會集眾人之力寫村史,出版了《聚&散─這些年那些事:光大二村想當年》一書。但對於最早的20戶的這段與二二八相關的記憶,很少著墨。我將第一代張伯伯和俞伯伯的記憶整理出來,供後輩留存、參考。
原文出處 胡台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