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假幾天讀完鄭維中的《海上傭兵》。這本書充滿著一般讀史者不會有興趣的船舶載貨清單、海關數據以及貿易/海盜實務,但也因為這樣,正好從另一個角度-維持常態海上軍隊的錢從哪裡來-分析了貿易海洋帝國最需要的硬通貨與商品貿易。
本書的小細節很多,有心人當能讀到許多大歷史的小趣味:比如,一般正史都把鄭氏第三代鄭經當成敗家子,因為從儒教正統來看,他愛上自己兄弟的奶媽還把她納為妾(因為不能明媒正娶,放在現代就是非常浪漫的愛情故事,right?)。
但鄭經在當年卻有非常超前時代的構想,即想把台灣的安平港打造成亞洲第一個自由貿易港,讓任何國家的船舶都可來此自由交易,同時發展相對應的金融交易與產權保障機制;這可是比香港和新加坡還超前200年以上,亦是當年的廈門和長崎都做不到的事。類似的趣味,是你在讀儒家詮釋下的正統歷史時必定讀不到的。
又比如:當年鄭氏東寧貿易王國由盛轉衰的關鍵,是即使取得了台灣做為海洋貿易帝國的腹地,但在滿洲軍隊成功統治長江三角洲之後,即無法再穩定取得當年跨國貿易最大量體的商品:江南兩湖的生絲。絲銀交易是鄭氏與日本、荷蘭、西班牙、葡萄牙甚至南洋諸國貿易商交易的核心,沒有穩定的生絲來源。
鄭氏即使把福爾摩莎島上的鹿都變成鹿皮賣給日本武士(做為盔甲的材料,鹿皮是軍備品),或者轉賣東南亞胡椒或從台灣甘蔗田提煉糖,都彌補不了無法獲得生絲的大洞,也無法再大量獲得那個時代的硬通貨白銀。穩定的絲銀交易是鄭芝龍與鄭成功起家的最大原因,也是他們能夠維持龐大海上艦隊的現金流來源。
鄭氏東寧貿易王國在17世紀後期敗亡,也是因為在200年後台灣本土能夠量產且輸出的最大國際貿易商品,在當年都還不復存在或量體微小;所以鄭氏一但無法穩定獲得江南兩湖的生絲、南洋貿易又面臨暹羅王室與荷蘭東印度公司的競爭,貿易命脈即無以為繼。它們無法從台灣本土輸出大量足夠能維持貿易王國生存的商品。
在19世紀,台灣對外貿易的三大商品為茶葉、樟腦與砂糖,這都是本地可以自產自銷的國際流通商品,但它們的龐大國際需求在17世紀尚未存在(只有砂糖,但當年在荷蘭人中介開發下,印度尼西亞有更多的糖外銷)。如果鄭氏能在台灣以守代攻,並且引進技術人員開發茶葉、砂糖與樟腦,則大概到了18世紀,這三項商品逐漸興起的國際需求,就足以提供大量的白銀給予東寧王國,維持一支海上常備軍隊維繫亞洲近海貿易了。
東寧王國只要不去参与亞洲大陸的戰爭(亦即混亂的中國內戰),即使未能取得中國的生絲,亦可能繼續締造驚人的貿易盈餘,維持福爾摩莎獨立的局面。當然,後來日本人正式擴大了打狗港以取代淤積的安平港,若鄭氏能早300年看出打狗港的潛力並投入資本開發,打狗今日當為亞洲第一大港矣。
或許這是後見者的嘮叨,但這亦可看出東寧王國的某種時代侷限:它們更像是那邊有好貨賣就去哪邊搶獨家代理權的貿易商人兼海洋艦隊軍人,缺乏投資上游開發商品的資本與工業技術能力。它們是海洋貿易時代的先驅,但尚未能進入早期工業資本主義的核心。在海洋的另一端,後來的大英貿易帝國就很懂的這一套買賣該怎麼做,他們從閉關的中華帝國取得了茶樹種子後,立刻在印度與斯里蘭卡大規模複製,從種茶到制茶一條龍做到底,外銷到全世界。
都說台南最綠,但台南市政府何時把延平郡王祠內各種荒腔走板的史觀和擺設,改正過來呢?至少也要擺脫反清復明這一套史觀吧,當年國民黨提倡這套,還不是因為他們內心把自己當成流亡海外的小南明呢……
原文出處 Yik Li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