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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史

蔡蕙頻 : 為清潔人員點名 20201017


工作的關係,輪值的時候,我得去給單位裡的清潔人員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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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法是這樣的:大家約好一個時間,放下手邊的工作到指定點集合,輪值人員會拿出一張簽到單給所有人員簽名,簽完,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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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簡單的流程,但是每次輪到我值班,拿著簽到單給大家簽到時,我的心都會有點酸酸的。

當我拿著簽到單到集合點時,他們通常已經排好隊伍等著簽名,我站在隊伍最前頭,看著他們一個一個輪流到我面前,在單子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值班的次數多了,就不難發現,看一個人寫字的樣子,彷彿可以看穿他背後的故事。

有的人可能只會寫自己的名字,而且看筆順就知道,對他來說,「簽名」是畫畫的概念而不是寫字。

有的人則先簽「名」,寫「姓」的時候卻遲疑了,轉頭問一旁的領班說:「春英姓什麼?」

原來是代班的。大家工作久了,彼此以「名」相稱,漸漸忘了姓氏。只要有開館的日子,清潔人員就必得有固定的人數上班,不可以有人缺勤,因此,一人家中有事,另一人毫不猶豫地補上,幫忙代班,簽名的時候,只知名,不知姓。

有的人在單子上看很久,遲遲不下筆。我覺得奇怪,只見對方用滿是抱歉的表情說:「請問要寫在哪裡?」

他自嘲地說不識字啦!充滿歉意的臉上爬滿皺紋,年紀大了,眼睛不好,對他來說,要讀懂單子上的字太吃力,導致他不知道應該簽在哪裡。

他的年紀或許大過我的父母了,長者的卑微與歉疚感,讓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只能應急地丟一句「嘸啦,係我袂記開電火啦!」

有的人簽名前,手一直在身上擦呀擦,擦完手心抹手背。原來他在簽名前,刻意去廁所把手洗乾淨,怕把別人的紙弄濕了,簽名前用衣服猛擦。輪他簽名的時候,我聞到洗手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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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潔人員的身上會有很多種味道,汗臭味、雨水味、菸味、檳榔味、清潔劑…

我相信有些社會基層的勞動者家裡經濟實力很雄厚,出來做清潔工作只是當做顧健康的運動,但我所知道的清潔人員多半都不是這一類,他們是看字不清楚、寫字很吃力的那群人。

是電梯門打開時,看到裡面有穿西裝、別證件的人時,會自動說「我等一下,坐下一班」的那群人。

是和你一起站在電梯裡時會縮得很角落,怕你聞到他們身上汗味的那群人。

收垃圾的時候,很客氣地確認「小姐,這是不要的嗎?」這是因為被少數無知又自大的人罵過「你怎麼把我的東西丟掉了!我有說可以收嗎?」而養成的習慣。

是和公司的管理人員吵架後,被公司解雇,邊收垃圾邊哭哭啼啼地說「小姐,我只做到這個月底…」不懂法律的他們,不明究理地簽了雇主給的自願離職單,什麼也拿不到。

我不知道月領3萬和25萬的差別,但我相信他們應該都是月領3萬、卻無限縮小自己,拿你給的一包餅乾或一個包子就鞠躬道謝好幾次的那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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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下一場講座要講二林事件,當我在準備資料時,看著照片裡農民的背影,想起那些來來去去、卑微而無聲的清潔人員。

歷史從來就沒有過去。

原文出處 蔡蕙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