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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行導演8月19日晚因心肺衰竭辭世。新聞網上說:他最後一次公開活動,是今年4月29日,參加台南藝術大學舉辦的「黃仁先生逝世周年紀念會」。
一、
李行在上世紀五十年代踏入影藝圈之初,即結識在聯合報服務、長他五歲的黃仁先生,兩人相識相知六十載。
黃仁先生在上(109)年4月14日過世,正值新冠肆虐,舉世惶惶,家屬遂低調辦完喪事。李導演認為黃仁先生是「中國影評人協會」創建人之一,對電影界的貢獻,非比一般,協會理應對他有所表示才對。作為協會秘書長,我多次跟他解釋:疫情當頭,諸事不宜,且待來年。
一年來,李導演屢屢來電,追問黃仁先生追思活動的進展。甚至在去年7月10日,盧秀燕市長在台中為李導演辦九十大壽慶生活動時,李導演在南下遊覽車上,隔著幾排座位,還大聲問我,黃仁先生紀念活動籌備得怎麼樣了?
李導演對黃仁先生眷念之深、情誼之厚,還可以溯及另一件往事。
民國93年,我在金馬獎任秘書長,那屆(41)金馬獎,導演協會提名黃仁先生角逐「金馬終生成就獎」。開評審會議時,某位大學教授認為:黃仁先生只是一位業餘電影工作者,他的著作雖豐,但多為資料的整理、歸納,並不具專業性及學術價值,因而落選。
黃仁先生自己並不以為意;但李導演知道了卻很不高興。
他給我來電,電話中大表不滿,認為教授所言縱然屬實,但以一位業餘電影工作者,為電影資料的保存、整理,孜孜屹屹數十載,著作等身。金馬獎又不是學術機構;「金馬終生成就」更不是在比學術成就的高下,難道黃仁先生比其他被提名者更不適合嗎?
他最在意的,是評審過程中,竟沒有人為黃仁先生說句公道話。他說如果他在場,一定會據理力爭。為別人受屈、抱不平者常有,但很少看到有像李導演這般,為黃仁先生這樣衝冠而怒、義憤填膺的。
民國97年第45屆金馬獎,黃仁先生榮獲「特別貢獻獎」,算是償了兩人宿願。李導演肖馬,性格剛烈;黃仁先生屬牛,脾氣隨和,兩人個性南轅北轍,卻難能相知、相惜一輩子。
4月29日紀念活動當天上午,我們近二十人搭高鐵赴嘉義,南藝大派車接我們到學校旁的高爾夫球場餐廳用餐,李導演毫無胃口,他當天身體狀況並不太好。
活動開場,做為與南藝大的共同舉辦方,我簡單報告了黃仁先生六十年前,號召創建「中國影評人協會」,及101年黃仁先生將畢生蒐羅的資料百餘箱,全數捐給南藝大,並獲頒榮譽博士學位,致有當日這項活動在此舉辦的緣由。
我特別談到4月2日下午,帶著南藝大劉家樺秘書剛傳來的活動內容最終版本,到李導演信義路住家旁的怡客咖啡,請他過目,並正式邀請他蒞臨參加。
李導演把整個活動案內容,逐字逐句細細看完後,鄭重的對我說:「以我現在的年齡和身體狀況,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去參加這項活動;但是,以我與黃仁超過六十年的交情,無論如何我都要出席這項活動!」
活動當中,李導演曾略覺不適,我們在他致辭後跟他商量,讓學校派車,由朱延平導演陪他去車站,先行返北。他指著南藝大「音像大樓」碩大的放映廳說:「今天來的人並不太多,我們再一走,更顯空蕩!」遂硬撐至終場。
活動結束,他沒有進用點心,就由原「國家電影資料館」的林盈志開車,送他與朱導演先趕赴嘉義車站,提前搭高鐵返北。
我們向他揮別,他在車裡也向我們招手。誰知一別,竟是千古。
二、
李導演脾氣大,台灣電影圈無人不知,連大陸電影人也領教過。
民國86年8月,第二屆「上海電影節」開幕,來自各地的影人,在上海影城辦理報到,現場大排長龍。負責辦理報到的人員,年輕且經驗不足,不知道哪裡卡住了,卻不知應變,致人龍停滯不動,老半天毫無進展。我排在李導演後面不遠處,心裡想著:李導演恐怕要不耐煩了!
果然,不到十分鐘,李導演就對著負責報到的人員大吼:「你們到底在搞什麼?這麼多的人在這裡排隊,你們沒看見嗎?一點效率都沒有!」他嗓門大、氣勢又足,聲動全場。
上海電影界畢竟還是有認識李導演的,一方面趕緊出面安撫,頻頻道歉;一方面排除問題,加快速度,這才稍稍平息了李導演的怒火。但事後他跟主辦方的領導碰面,餘怒未息,說:連個報到都辦不好,電影節怎麼可能辦得好?
我在隊中,聽到旁邊一位年約三十的女士對同來的人說:「這個人是誰呀?怎麼這麼兇!」我趕緊對她說:「這位是台灣來的大導演李行。」大陸人不認識李導演很正常,我在台灣都接過一通年輕女士的來電,稱李導演為「李ㄏㄤˊ」。
李導演在片場導戲更是出了名的兇,當年柯俊雄拍片因為連三天遲到,李導演等柯俊雄到了片廠,宣布關燈丶停機丶收工。自此柯俊雄拍李導演的戲,再不敢遲到。
我是親眼看過李導演對著柯俊雄發飆的。民國99年12月9日,現任的製片協會理事長劉益東導演,在天成飯店宴請剛從日本「中日交流協會」調回來,出任新聞局電影處處長的朱文清先生,朱處長回來是準備不久後退休的。
劉益東是已故日本導演野村芳太郎的高足,他在日本學當電影導演期間,即與朱處長熟稔。當天他還請了李導演、廖祥雄、柯俊雄等人,還有隨朱處長一起來的電影處二科科長陳文昌,我也受邀作陪。
主人在安排座位時,還備製了名牌,朱處長當然坐了圓桌主客位子,他的右手邊依序是柯俊雄、李導演,我則被安排坐在李導演正對面。
過了預定時間二十分鐘,柯俊雄還沒到。主人劉益東本來還想再等一等,看到李導演已經面露不豫、出言冷峻,只得宣布開席。這時李導演對我說:「清華,你坐到我旁邊來。」他指的是柯俊雄的位子,我連說:「不好、不好。」李導演十分堅持,我只好說:「那麻煩導演往上移一移,我坐你的座位。」李導演這時拉高了嗓門:「我叫你過來、你就過來!」老電影處長廖祥雄也對我說:「李導演叫你去坐,你就去坐吧!」我只能從命。
開席未久,柯俊雄到了。大明星、前立委出場,氣勢自然不凡。他一進房間門,先環視一圈,與大家點頭為禮,並未特別招呼李導演。看了看唯一空著的位子上他的名牌,脫了外氅、坐了下來,開始飲酒寒暄。
過了三、五分鐘,他舉杯向李導演:「導演,我敬你!」李導演蓄勢已久、等待多時,立即大聲喝斥:「你誰呀?我不認識你!」柯俊雄當場傻眼!舉杯的手,停在半空中,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簡直不知所措,場面極其尷尬。朱處長趕緊出面打圓場:「來來來,大家乾杯!」
我們事後研究,遲到只是細故,李導演幹嘛對柯俊雄發這麼大的火?主因應是柯俊雄在不久前,公開背棄元配張美瑤,甚至還為贍養費鬧上公堂,李導演早就對此不滿,當天砲火全開,只是藉機替張美瑤抱不平、出口氣而已。
這個世界上,恐怕也只有李導演能如此對待柯俊雄。
三、
李導演的母親逝世於民國86年,在台中清水「天帝教」道場辦告別式。在去程的遊覽車上,我與孫揚導演坐在一起,他跟我講了一段往事。
盧溝橋事變爆發,抗戰軍興,李導演隨父母遷居西安。某日,李導演的尊翁李玉階先生等一群人登華山,在某處石壁上,看到刻了四個古字,大家研究了半天,無法確認是哪四個字。這時旁邊有位童子,說出了這四個字,大家一聽,正確無誤,就是這四個字!
孫揚這時賣了個關子:「知道——」,我以為他要宣布哪四個字,結果他說:「知道這個童子是誰嗎?——就是李子達(李行)!」
我問他壁上刻的是哪四個字?孫揚說他不知道。
前些年,去大陸參加「金雞百花電影節」,某日剛好與李導演坐在飯店大廳閒聊,我想起此事,把孫揚說的故事復述了一遍。李導演邊聽邊笑,樂不可支,我很少看到他笑得如此開懷。正準備問他是哪四個字?這時有幾個人來找他講事情,我就讓開了。
後來雖常碰面,多是群聚場合,也因無關緊要,就忘了再追問他,今後恐是問津無門了。
民國90年3月,王曉祥先生與我,分別接下李導演與姚幼舜的金馬獎主席與秘書長位子。那一年,金馬獎首次在花蓮舉辦。
一年後,主席與我赴電影基金會,報告上一年活動的總結。會後,李導演約我碰面,問了我許多事,包括這年頒獎會在哪裡舉辦?我答以「可能是高雄。」並說:如果有機會,希望能在台灣各個城市輪流頒獎,既可以開拓財源,又年年有新鮮感,只是比較費心費力且麻煩。他聽完點點頭,認同並贊成這樣的思維與做法,說:「金雞百花獎不就如此。」
當時,也有人反對:坎城、威尼斯影展會每年換地方嗎?李導演說:「怎麼做,都會有不同意見,你在這個位子上,就照你的方式去做,不行的話,不幹就是了。」
最後,他問我:「你伺不伺候你們主席啊?」我一時之間,不知道他是何用意,正在琢磨,李導演笑咪咪地代我答了:「我看你啊,不像是會伺候人的。」又說:「可惜我沒有機會與你共事,如果我與你共事,你可是要伺候我的。」說著呵呵大笑起來。
四、
8月20日上午,看到李導演往生的消息,我傳了一則簡訊給大陸電影家協會、台港電影研究會的張思濤會長,告知此事。下午他回我電話,說他看到了簡訊,因為正在開會,無法回復。
他在電話中提到,不記得哪一次來台灣,一夥人到金山去拜訪「小鄧」鄧麗君的墓園,離開的時候,李導演說:「可以順便去看看胡金銓,他的墓就在旁邊。」看完胡金銓,李導演又說:「台灣四大導演已經走了三位,就剩我一個了!」
我當時聽了有些疑惑,「台灣四大導演」是哪四位?
所謂「胡金銓的墓」,應該是胡金銓弟子,於民國88年在金寶山幫他蓋的「紀念碑」。胡導演生於民國20年,比李導演小一歲,逝世於民國86年初,得年六十六,他的骨灰是弟子上官靈鳳帶去美國安葬的。
至於「台灣四大導演」的說法,可能是張思濤會長的誤解。李導演說的,應該是民國58年四段式電影《喜怒哀樂》裡的四位導演:白景瑞《喜》、胡金銓《怒》、李行《哀》、李翰祥《樂》。李翰祥、胡金銓都是香港導演。
這裡面,李翰祥最年長,生於民國15年,85年過世,得年七十;白景瑞與胡金銓同年、但略小,兩人不但同年生、而且同年離世。三位至友,在那兩年內相繼亡故。李導演物傷其類,豈能無感?現在,則「四大導演」都走光了。
李導演生於民國19年,享年九十一,也算高壽,但我一直以為他會活到一百歲,因為他的父母親都高壽近百,他是有長壽基因的。
民國99年10月1日,我赴新生南路「懷思堂」,參加電影界前輩張雨田老先生的追思禮拜。李導演受邀上台、追念老友,講著講著,突然淚如雨下、涕泗縱橫。這是我僅有的一次,在公開場合看到他如此悲摧哀慟。
當然,他還有他內心深處的悲傷:獨子車禍早逝,老妻臥病在床,他本想走在老妻之後,誰知自己竟先不告而別。
五、
民國99年8月7日,在國家劇院看李導演改編自國劇《竇娥怨》的舞台劇《夏雪》,是把當年為林鳳嬌量身訂製、未及演出的電影劇本,由孫揚導演改編而成,並請了王童導演擔任舞台設計、藝術指導,翁清溪編曲、莊奴作詞。
觀後數日,李導演問我喜不喜歡。我知道李導演從學生時代,對舞台劇就情有獨鍾。遂很小心的回答:很精緻、很細膩啊!特別是竇娥斬首後血濺白練,很有些電影感。
他點點頭:「我就知道你不喜歡。」我趕忙說:我不是不喜歡,只是覺得導演這幾年,到處找錢、花這麼多心血,把一齣傳統國劇改編成舞台劇,對竇娥性格也有所顛覆,但再多的創新、努力,恐怕也很難引發現代觀眾的興味。我說:尤其是現在年輕人,在羶色腥的環伺下,哪裡會吃這一套?
李導演知名的作品,幾乎都是「文如其人」,成為他個人思想、觀念與風格的投射——家國鄉土的情懷、忠孝節義的傳統;重情守諾的為人、表裡如一的處世等等。但時至今日,還有多少人在意這些?李導演其實也心知肚明。
李導演是喜歡熱鬧、閒不住的,於是,近些年他又把精力全部投注在兩岸電影交流上,但民國107年金馬獎頒獎典禮上的一場風波,幾乎把他這些年的心血努力,打回原點,豈能不心力憔悴?
4月2日下午,跟李導演在信義路他住家旁的怡客咖啡碰面時,他特別請吳國慶返家,拿了一本大陸電影資料館編印的《中國電影大師系列叢書 電影導演李行》送我,並提了字:「清華我弟存念 李行 二○二一年四月二日」,寫完,意猶未盡,又加寫了「無官一身輕,相反的什麼都要做!」
「無官一身輕」指的是我上年辭退所經營的餐廳執行董事職務,不久後並將股份全數出脫。「什麼都要做!」他的解釋是:跟我一樣,活到這麼大歲數,永不停止、全力以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