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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律 : 【魔幻之夜】20200207

原文出處 李律 (所有圖文版權皆屬原著作權人所有)
【魔幻之夜】
其實我真正去過中華商場的次數,一隻手數得完,應該不是兩次就是三次。那時我大約介於小二到小六之間。

1992年,我國二那年,中華商場正式拆除,但國中的我對此沒有甚麼感覺,可能就是偶然看到新聞那樣喔的一聲。

我不知道的是很久以後有一個我最喜歡最喜歡的作家,用中華商場為主題寫了日後變成我人生中始終排在第一名最喜歡的小說。

我也不知道後來人生走投無路必須面對寫博士論文的時候我選了中華路,理由是那是我童年回憶裡極少數真正開心的時刻,而那個時空和我的爸爸緊密地扣在一起。

接著是,排山倒海的資料收集。

新聞剪報、老照片、文獻、調查報告、政府刊物、行政命令、國宅處公告、都市計畫概要、經典國片片段、社區報、歷史書籍、數位影像檔案、施工設計圖、數位歷史地圖、美軍衛星照片、三台新聞片段歷史庫存、耆老回憶、商家老闆訪談、歷史檔案。

還有一次又一次生命回憶的交戰、自我厭棄、進度掛零、寫作恐慌、憂鬱症。

這些內容填滿了我2013~2015年的時光。

中間夾雜著一個學運、幾個社會事件、還有一次選舉。

在我好不容易畢業了,好不容易想要把一切都要忘了的時候,有一天幾乎是同時,好幾個好友丟給我同一個訊息。

我最喜歡的作家所寫的我最喜歡的小說,要被公視拍成連續劇了。而且預算是台灣電視史上的創舉。

當時龐大的預算吸引了許多影視團隊爭相競逐,於是奇妙的事發生了,透過各種不同的管道,總共有三個團隊與我接觸,向我詢問了許多與商場相關的細節。

這一切是因為有人讀了我的論文。

那本我幾乎含著淚水寫完,將近300頁、15萬字的論文,我相信除了我的口委以外根本不會有人看的論文,居然被人認真地讀了。

這大概是我念書生涯中最荒謬但也最神奇的事。當一位引領台灣走向世界的文學巨擘開啟了一個巨大的契機,當幾位高瞻遠矚的影視人士決定以最高規格善待台灣的說故事材料,陰錯陽差蝴蝶效應之下,有人開始讀我的論文。

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只要你是真心的,宇宙一定會回應你。

沒想到這句台詞竟然他媽的是真的!

然後真的是前世有燒好香,讓我有機會可以跟著影視界的萬人迷、電影圈的炸子雞、傳說中掌握所有國片劇組大表的男人、風靡萬千少女、刺激國片市場、提升青年人內涵、玉樹臨風的金馬提名執行美術 (挪抬)陳炫劭一起去探班,我終於有機會走進這個化夢想為現實,燒掉千萬預算幻化成的一夜城,期間限定的魔法結界.幻之中華商場。

一走進現場發現劇組正在趕工拍夜戲,為了不打擾拍攝我們到二樓景區,因為當時沒有在拍攝所以總電源沒有開,我們只能憑著幾個獨立的微弱光源還有手機的光來照明,一切像極了夜間的廢墟探索。

簡直魔幻到了極點。

軍靴、漱口杯、書報攤、裱框樣本、電鍋、香爐、假髮、麻將桌、熱水瓶、假人模特兒、吉他、縫紉機、文房四寶、老唱片、西洋復古泳裝美女海報、男女面相圖……在探險中我們彷彿闖入了一個急凍的時空膠囊中,那裡人們不知為什麼在一瞬間離去,只留下他們平時生活的樣子。

另一方面我的腦袋快速地運轉著,比對著建築的方位、八棟之間的棟距,中央樓梯的寬度、廁所的大小、門板的材質、油漆的顏色、天橋與二樓的高低差、中華商場標準字的書法字體。我的腦袋也以歷史編年的美術考據模式運行著,將幾個時間標尺交互比對:從小口面磚到二丁掛磁磚的時間演進、從蘇芮到東方快車合唱團的演進、橫幅招牌從右書過渡到左書的演進、從字體浮雕木刻到立體凸面壓克力板的演進、從黑膠唱片到卡式錄音機的演進、點心世界從兩戶合併到六戶的演進……

當時我心理的疑惑是,《天橋》的背景時間應該是六十年次的吳明益在他八九歲時的故事,也就是說,我會把背景設定在1979~1980年,但是很明顯看陳設與細節,很多東西跟年代搭不起來,後來有幸透過影視界的萬人迷(下略)炫劭的介紹認識金馬美術指導 (挪抬)頭哥,才了解因為劇中的年代故事線交錯,所以在策略上定錨為80年代中期,也就是1985年前後。

啊!那真是太好了!那是《戀戀風塵》的時候啊!是阿遠與阿雲一邊找尋機車一邊走過的中華商場啊!

那這樣一切都成立了。以爆炸捲髮的溫貞菱為模特兒、請國寶大師顏振發師傅畫的巨幅壁畫愛華卡式錄音機的廣告,全都成立了。

所以我決定今晚不要再當一個細節魔人與雞巴人,我要好好享受這個魔幻時刻。

謝謝這個島嶼上有這麼多用心的人、敢說出夢的人、敢勇於把夢實現的人,一起打造了一個巨大而魔幻的夢境。

我也好感謝這個世界上有吳明益。他巨大的背影在我的面前好幾光年的距離,我怎麼也不可能追上他。可是他所發出的恆星一般的光芒,能夠讓熱度一直持續穩定地送到你面前,讓你感覺到鼻尖與臉頰的每一個毛細孔都在跳舞。